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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退两男 (viburnum)


  夏广霖深受家族熏陶,命里注定,要做个老派文人。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踩着凳子站在桌边,由祖父手把手教写蝇头小楷,少年时每天凌晨就被父亲叫起来站在当院大声背诵经史子集。可能正因于此,他没有某些文人身上那种猥琐劲儿,站有站相悬腕提笔全神贯注的书写,背着手扬着下巴抑扬顿挫的诵读,让他从小就熏染提炼出一身的大气与潇洒。于是,虽然个性是个低调隐忍的人,那身硬骨头,可不是假的。
  世人对于文人,总有种莫名的偏见,好像舞文弄墨者,就应当是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弓着背,畏畏缩缩,只会满嘴空谈,都不用说真遇上事儿就废了,估计在集市上买个萝卜白菜都不会算账吧。
  对于这种偏见,夏广霖并不陌生,因为他身边也确实有这样的所谓文人。之所以加个“所谓”,是因为在他眼里,这样的货色,绝非文人,能称得上文人的,应该是柔中带刚的典范。唇舌是软的,但说出话来,得是硬的;毛笔是软的,但写出字来,得是硬的;皮肉是软的,但外至目光,内到气度,得是硬的。文人不是武夫,不可嚣张跋扈吆五喝六喧哗招摇以高声大力占上风,但举手投足为人处事,都要有分有量。
  文人应如蛟龙,藏匿于远空却可行云布雨,贵为万物之灵却懂得悲悯苍生,看得透因果,参得破名利,居空山而独享寂寥,处闹市亦不惧喧嚣,自洁,自节,虚怀若谷,厚积薄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文人应如腊梅,花开叶落顺应天时,敬畏自然恪守本分,一年只盛放一次足矣,剩下的时日,还是该老老实实竭尽所能抱着脚下一方水土汲取营养,结得出硕果,熬得过严冬,方不辜负上天造物的恩泽。
  至于郑家礼那样的……
  啊哈,他不是腊梅,他是妖娆风骚的大朵月季花,稍微有点儿阳光雨露就给你争先恐后开个姹紫嫣红,他更不是蛟龙,他是忽上忽下飞舞在富贵人家园子里的大花蝴蝶,一身的色彩斑斓鳞光闪闪闹心刺眼的程度一如市井小民最偏爱的那种新婚之夜的喜被。
  造了多大的孽,才让他夏广霖遇上郑家礼这个要命星啊……
  然后,最要命的是,这个郑家礼还跟他对着干,从一开始,就跟他对着干,到最后了干不过他,还玩儿拂袖而去这一套!
  幼稚不幼稚?!
  可是,他又是为什么一路追了出来的呢……
  总觉得假如不追出来,就会触犯了某种禁律一样,好胜和骄傲,是治学之人不该有的,有什么话,至少也要当面说清楚,哪怕是当街辩论引人侧目,也比小孩子闹别扭似的做法强多了。
  忍了又忍,他追了出来。
  还好,那公子哥儿舍不得穿着那双高级皮鞋一路狂奔,只是沿着街快速行走而已。于是,夏广霖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赶了上去,逼近那个背影时,叫了声:“郑先生!”
  郑家礼站住了。
  认得出那声音的主人,男人没有马上回头,而是照例就那么站着,沉默过后问了句:“有何贵干?”
  我的苍天……幼稚啊!
  “郑先生,我有件事要问你。”皱着眉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暗自念叨着到底是哪位锅炉的野神仙把这宝货扔到我命里的,夏广霖沉了沉心思,让表情平缓下来,主动走上前去,和对方面对面站定。
  郑家礼好一会儿才撇着嘴抬起眼皮,瞧着面前似乎比自己还略微高出去一点点的男人,看着那黑色的长衫,和干干净净的千层底布鞋。
  “有话请讲吧。”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副用泰然自若伪装的防备状态。
  夏广霖决定温和地开门见山。
  “郑先生,这么久了,我一直想问一句,我究竟从何时起得罪了你?”
  “……啊?”
  “若是不经意间有过什么冒犯之处,还请郑先生不吝赐教,直接告诉我。”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突然卡顿了一下,夏广霖努力压制着肋侧胸腔里的无名火,不可发怒失态,脸,他还是要的,“郑先生,当今文坛,浪漫派不在少数,可之前我一直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从无相干啊。不过就是各自治学,各投所好而已。直至后来……恕我直言,是因于郑先生先一步对我的文章言辞尖锐,才开始了这一段‘争斗’,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何时得罪了你,还是你只是单纯对我这个人看不过去?”
  话,其实不说到这么明白,郑家礼这个明白人也能迅速明白的。
  真正强有力的,是那种勇于先尝试破冰的举动。这份沉着的爆发力让郑家礼一时间竟然对这个老学究有了几分刮目相看,虽说这老学究提出来的问题让他还是想抄起挎在腕子上的文明杖迎头打过去。
  “你居然觉得是我对你看不过去??”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撤出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郑大公子一脸不悦,“分明是你先蔑视我的啊!”
  “……郑先生,你这是从何说起?我几时蔑视过你?”想着蔑视二字原就是学问人最要不得的心态,夏广霖脑子里几次三番回忆不到相关信息时不由得皱起眉头。
  还好,郑家礼给了他答案。
  “就某一次文友会上,你那会儿还是初见我,眯着眼,皱着眉,也不说话,就只有一脸的蔑视,好像我写浪漫文学就等于以笔为镐字字句句都在刨大成至圣先师的祖坟一样!”
  “我……”
  “你敢说你没有?”
  “……”夏广霖敢说他没有,但比“没有”更合理的解释跳到口边时,急于告知猛然想起的真相的冲动,让这个保守派没能沉住气。
  他脱口而出了。
  “那是因为我近视啊!”
  第一句话说完,郑家礼愣了。
  “别人告诉我说,你就是那个写旅欧游记的‘葭鲤’,我自然是想要努力看清楚的!”
  第二句话说完,郑家礼被震住了。
  “当时厅堂里那么多人,我被阻碍了视线,不那样怎么看得出你和游记扉页上的肖像是否是同一个人?!”
  第三句话说完,郑家礼心跳过速了。
  再然后,夏广霖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再然后,打破这种沉默的,是一声低低的,忍不住的笑。
  “等会儿。”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郑家礼摸了摸鼻梁,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像个流氓,“别的先放下,夏先生,看过我的书?”
  “什么?”
  “是你说的啊,想要看看我‘和扉页上的肖像是否是同一个人’。难不成,你真看过我的书?”
  尴尬到了头顶快要冒出青烟的地步,脸上开始发烫,有种高烧不退的感觉的夏广霖低着头,扭着脸,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决定实话实说。
  “是看过。可……”
  “好看吗?”
  “……”
  “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对不对?”
  “……”
  “?”
  “……对。”
  哈!
  突然间就异常开心起来,好像心坎儿上的大砖头搬走了,肥沃的土壤让春日暖阳晒得蓬松温软,一颗快活的种子开始快活地萌芽,眼瞅着就能开出花儿来了一样。
  郑家礼清了清喉咙,打算暂且见好就收。
  “既然,一切都源自一场误会,那现在误会澄清了,也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整了整衣襟,放松了下来的男人解开一颗西装扣子,修长的指头摸了摸嘴唇,视线在对方脸上溜达,“夏先生,我这人,其实是好说话的。不如,咱们就在这儿握握手,把过去的不愉快都就此抛之脑后,如何啊?”
  如何?
  如何呢……
  唉……
  大成至圣先师的谆谆教诲打着滚儿地重压下来,夏广霖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为学所累。
  他也许是不情愿的,也许是甘愿的,也许是都有,矛盾着,纠结着的,但他最终选择了应允,选择了接受那个建议。
  说得积极一点,是化干戈为玉帛何乐不为,说得无奈一点,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他堂堂体面文人,怎能像个锱铢必较的贩夫走卒一样咬着不放呢?成何体统不是?
  于是,他低头看看对方伸过来的手,那戴着鸡血石戒指的手,那漂亮白净的手,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总是隐约沾着洗不掉的墨点的右手抬了起来,探过去,与之轻轻握了握。
  好极了。
  郑家礼满脸都写着这三个字。
  “那,可就说定了,以后谁也别对过往纠缠不休了啊。”笑吟吟的男人收回指头,看了看腕表,“夏先生,你该回文友会去了,今儿个可是你的‘专场’,别让众人久等了。改天,我自然会带了拜礼登门求见,谈谈文学,聊聊时政,希望到时候,夏先生可不要端着架子不肯见我。”
  夏广霖没来得及说什么做学问怎么可以端架子之类的话,因为那双穿着昂贵皮鞋的脚已经迈开了步子,只在扬长而去之前,额外丢给他几句附加的话:“对了还有,该配眼镜还是要惦记着赶紧配了的,夏先生一双丹凤眼遮住了虽说有点可惜,但至少这么笔挺的鼻梁多个配饰终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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