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秦琼向旁边一伸手,徐懋功会意,忙让人递上干净的手巾。
新月娥的陷阱极其歹毒,罗士信全身是伤,也不知是哪一道伤着了要害。
秦琼轻轻揩去弟弟脸上血迹,看着他一张脸竟然格外安详,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士信!”眼泪这才滚了下来。
徐懋功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抬手示意众人出去。
元帅丧弟,于他个人是大事,放在军中,却是每日都在发生的平常之事。战争,怎么可能没有人死?而哪一个倒下的男儿,不是他人的儿子、兄弟、丈夫?
所以他的大恸,还是关上门的好。
秦琼知道他的用心,等到众人退出去,才用手指拂过罗士信像是睡着了的脸庞,喃喃道:“士信,若是当初留你在山上放牛,你是不是还在快快乐乐地生活?”
他以为带他走是对他好,却不成想,带他走,恰恰是害得这他如此年少便离了人世。
帘子被掀开。不用抬头,秦琼也知道进来的是单雄信。
程咬金的脚步声,不会这般轻。
撕心裂肺的丧亲之痛,似在昨日,单雄信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所以秦琼不回头,他也便不说话,只安静坐在一旁。
两个人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单独坐在一起了。
自从二贤庄被抄,单雄信跟谁都没有太多话,一张脸时常冷着,脑袋里只也剩下“报仇”二字。秦琼又一直不得闲,也抽不出时间开解他,只能偶尔给一道目光,能让他稍稍踏实一些,感觉自己还活着。
然而此刻,眼前的秦二哥,伤病一身,双眉蹙起,眼睛里都是痛。
再也不似当年在二贤庄。
虽然也是秦琼病中的时光,却是两个人最好的日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要管好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没那么多要操心的。
一直无话。
直到月入中天,单雄信才道:“二哥,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仗要打。”
秦琼点点头,心再痛,也还是强迫自己去睡。
然而一晚上,也不知是睡是醒,秦琼只觉得眼前都是春暖花开的山坡上,罗士信力分双牛,后来拜了哥哥,跟他回到山东。虽是憨憨傻傻,却真是把自己的母亲当亲娘孝顺,端茶倒水,捶腰砸腿,丝毫不含糊。母亲疼他,也象疼亲儿子一样。再后来,到了战场,罗士信因为那女将伤了哥哥,挥着棍子追去,任凭自己怎么喊,他都听不见,只顾着跑。于是,士信落入陷阱,眼看就要被尖刀利竹刺穿了身体。
“士信!”惊醒一身冷汗,秦琼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却见杯子已经递到手边。
面前是熟悉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却有着化成灰也忘不了的味道。
“表弟?”秦琼几乎要以为身在梦中没有醒来。
“嘘——我悄悄来的,没人知道。”罗成说着挤到他身边坐下,手中茶杯已经递到嘴边。
秦琼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就别过了脸。
罗成也不劝,把茶杯放到一边,扶他躺下,道:“天还没亮,再睡一会,我抱着你。”
是的罗成没有走,他离开了魏营,却躲在了附近。听闻士信被诱杀,心痛之余便是对表哥的担心。他那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性子,这个坎儿怎么过?
好容易熬到到了天黑,故技重施乔装混进来,看表哥睡得不踏实,便坐在一旁守着。
秦琼哪里还睡得着,靠在他怀里道:“你又不听话。”
罗成道:“嗯,等表哥有精神了,再好好罚。”
“士信没有了,娘一定会很伤心。”
“所以你才更要好好的,让舅母放心。”
“嗯。”
半晌不语。就在罗成以为表哥睡着了的时候,却又感觉他在怀中一动。
“表弟。”
“嗯,醒着呢。”
“明日休战。后天,你上阵可好?”
“好。”
不需要再提怎么跟李密交待的问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有人却不用,才是天下第一的笨蛋。
次日,秦琼写了道折子,派人快马加鞭送回瓦岗,请李密派王伯当或者谢映登过来。
又命金城、牛盖扶了罗士信的灵枢跟在后面,交代一定要先铺垫好了,再让老太太亲眼看见。
又过了一日,虹霓关前,炮鼓齐鸣。
新月娥打马出来,一看对面竟来了个白马银甲的小将。生得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若不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寒意,真让人忘了这是在地暗鼓声低的战场。
新月娥看着喜欢,笑道:“小赵云,你叫什么名字?”
“罗成!”
“呦!寒面银枪俏罗成?难怪难怪!”新月娥早听闻罗成一柄五钩亮银枪的威风,但她原以为他只是枪法俏,却没想到竟有如此神姿,不禁啧啧称奇。
罗成见她拉着马原地打转,一双杏眼在自己身上来回瞟,瞟到脸上的时候就顿一顿,朱唇微启,欲语还休。心中不禁冷笑。小腿一夹,催马上前,道:“看枪!”
新月娥还在兀自欣赏,但见五钩亮银枪急急刺来。
她却也并不急,从容举刀相迎。这几天见多了瓦岗众将的本事,她早在心里把这传说中的虎狼之师贬了个一无是处。何况眼前的小将赏心悦目至此,手上能有多大力气?
但闻“当”得一声,新月娥虎口一阵发麻,手中绣刀几乎脱手,骂道:“好小子!有两下!”
罗成抽枪再刺,道:“你也不错啊!”
其实他心中也是一惊,方才一枪几尽全力,竟未能让她绣刀落地。一介女子,竟有如此神力,真真难得。是以这第二枪,其实是虚晃一招。
新月娥勉力提刀再拦,却发现刀身并未撞上枪尖,那枪竟调转了方向,像活的一般。
下一刻,举刀的右手被枪杆一拍,新月娥一声痛呼,手中绣刀“当啷”落地。
她恼羞成怒,伸左手去抓背上的飞刀。红绸末端一扯,两把五寸小刀“嗖嗖”破空,一前一后,不偏不倚,直扑罗成面门。
罗成枪身一抖,“啪啪”两声,飞刀落地。
二马错镫,新月娥习惯性右手再扯,却发现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竟连薄薄的小刀也掂不起来。
只这一个空挡,罗成枪头五勾已经稳稳挂上她背后皮囊,向上一挑,二十四口飞刀随着皮囊飞出,新月娥再无战力。
西方小白龙回头,罗成自背后将她护腰鸾带向上一扯,便将新月娥提上马来。
奇的是,这新月娥竟也不踢不打不闹,乖乖俯身在马上,跟他回了魏营。
按理,现在虹霓关内已无大将,仅剩几个参将和千户带着几千人马,已不足为惧。但之前被新月娥抓去的兄弟却还在他们手上,强攻的话太可能伤及他们性命。是以秦琼下令鸣金收兵,打算回去跟大家商议过后再行定夺。
魏营内,新月娥俏生生地往地上一坐,任谁来问话也拒不作答,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你们若是杀了我,自然有人送牢里那几个去给我陪葬。第二句,我要见罗成。
而罗成此时正牵了西方小白龙,打算趁着表哥不在开溜。
倒不是怕什么离别苦,而是他压根儿没打算回北平。
表哥现在心内悲伤,却碍于身份不得不强压着,本来就病着的身子,又挨了一飞刀,再这么憋着,他着实担心。但又不愿意违了他的意,只好答应说擒了女将就离开。
反正只要表哥不来送,就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走。
所以尤俊达咋咋呼呼跑来,说新月娥要见他的时候,罗成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如此一来,倒是可以暂时名正言顺地留在表哥身边,但那女将的心思,他又岂能不知?
一进账,罗成便开门见山:“新将军,我六个兄弟的命在你手里,可你的命也在我们手里。我相信将军不是愚笨之人,定是知道该怎么做。”
新月娥总算见到罗成进来,樱唇一撇,道:“你也不是笨蛋,总该知道女人做事跟你们男人不一样。该不该是一回事,做不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罗成看了眼表哥,秦琼便带大伙儿退出帐外。
新月娥笑道:“呦!挺明白事理的嘛!你今年几岁?可曾娶亲?”
罗成蹲下|身,定定看着她,直看得阵前骁勇善战的女将低了头。
离得如此之近,但罗成的目光却绝对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他整个人,竟然越近越冷。
新月娥感觉压抑非常,骂道:“果然是小孩子没有见过女人吗?这样盯着人瞧,可还懂一点礼数?”
罗成冷笑,道:“你想嫁,我可以娶。”
“此话当真?”新月娥虽自忖有几分姿色,却也没想到这一大坨冰块会这么容易松口。
罗成道:“自然当真。但娶归娶,你可别想着我会碰你。”
“你……”他话说的直白露骨,伤及自尊,饶是这新月娥再巾帼不让须眉,也忍不住红了脸说不出话,只拿眼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