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摇头:“并没有什么疑问。我只是觉得,你太过心高气傲了一些,处处争强好胜,其实大可不必。譬如说,起先我和你走的近些,原也是珍大爷说的兄弟间彼此扶持的意思。我也是这般想。只不过学里有人多事,编造了些很无谓的话,你便在意起来。只是,为些许小事便大费周章,耗费心神在做戏上头,亏你也不觉得累。让那正主儿听到,又平白吃了许多飞醋来。我还自以为得趣,为此险些误了正事。现在想想,真真可笑。你我的交情,原本就是从假意中来的,假的就算日子再久,毕竟也是假的,成不了真。蔷哥儿,你不如这么罢手,竟放过我了吧。这样日日做戏,别人看着也累,我这陪戏的,再也撑不下去了。”
贾蔷突然听贾芸说出这一番长篇大论来,大吃了一惊,脸色变了数变,好几次想拿话头驳他,不知怎的只觉得无从驳起,只是心中到底意难平,颤声说着:“原来你心里头的猜疑竟是如此之重!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是有一样,你既认定我平日待你之情,都是假意,但你平日待我,却是何意?”
贾芸实在被他折腾的有些烦了,只觉得心神疲惫,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道:“岂不闻虚以委蛇四个字?不过我现在实在没工夫陪你玩这个了,你竟放过我,去寻别人玩吧。我知道你是个爱面子的,众人面前必然说是你嫌弃我,你可满意了吧!”
贾蔷道:“你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随意给我加上这么多罪名,你扪心自问,真个没有后悔的一天?”
贾芸叹道:“我倒是想后悔来着。我只后悔一样,先前太不求甚解,没把事情弄明白。若你真个有心,何妨告诉我,你那好堂兄的夫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贾蔷讶然说道:“你说可卿?她的来路,我却怎么清楚。”
贾芸听他这般称呼,心中早已雪亮,忍不住冷笑着说:“既然推说不清楚,便敢叫她的乳名了!可见这不清楚,也是有限的。你不是醋她吗?一时半会却又叫的如此亲热。你们宁府的事情,我竟是再也猜不透了。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蔷大爷从此珍重。”说罢,把贾蔷一个人丢在那里,竟扬长而去。
渐渐到了六月时节,暑气渐深,只听得宅院中大树上整日有知了鸣叫。贾芸早换过了夏衣,每日下了学回来便在自己书房里研究时文。既然打定主意要从科举上出头,他便拟去参加次年二月份的童生试,以博个秀才的功名。此时县试共考五场,分别考八股文、试贴诗、经论等。因此这时文是绕不过去的,故而贾芸十分郑重,每日里用心揣摩,有的时候晚上点了蜡烛,还在灯下读书。
正读的入神间,突然间见徐成奔进来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咱们家大小姐被吴家遣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5月24日修改
☆、初遇
贾芸一愣,时下已婚女子被遣送回家,和休弃也没太大的差别,所差只不过是一纸休书而已。
野史传闻唐玄宗时,杨贵妃因善妒,被李隆基遣送回家,当时整个杨家人吓得什么似的,又重金收买高力士从中转圜,贵妃以青丝结成同心结,方挽回李三郎心意。可见事态严重。
贾芸随即放下出门,来到堂屋,只见二月姐正和母亲抱头痛哭,地下服侍的几口人也无不掩面流泪。唯有徐成呆呆的站在自己身后,徐娘子神色木然,守在门口,却是一脸怜悯的望着二月姐。
二月姐流泪说道:“这些年他统共不过去了女儿房中几回,如今族长却以女儿无出为由,将女儿遣回!”
卜氏也束手无策,只是抱住她女儿哭:“我可怜的女儿!你命生的不好,没嫁个好人家!”
二月姐又哭着说:“若是女儿没本事也就算了,说起来,他去阿香房中的时候更少。我总以为,他一心举业,女儿和他举案齐眉,你敬我,我敬你的,也没有那些宠妾灭妻的事情,已是交了好运。却想不到,吴家会拿这个做文章!”贾芸在旁边默然不语,他自然知道,阿香就是当年他姐姐陪嫁的那个丫头。
卜氏看了贾芸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是姑爷在外面养了房小的?”
二月姐说:“若是在外面有房小的,事情倒好办了。女儿岂是那容不下人的,少不得接了过来,按二房,按平妻,都依了他去。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如今族里说我,他也不挡在我头里,分明就是厌了我,细想来真让人不甘。”
卜氏小心翼翼说道:“乖女儿,既然外面没有养女人,却不知道有没有养男人呢?”贾芸听了心中一跳,不知道为什么竟有几分心虚。
二月姐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似的:“不可能!他好不好男风,女儿总还是看的出来的。何况家里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子。”
卜氏又疑惑的看了贾芸一眼。贾芸也心中直犯嘀咕,却不好说破。娘儿几个愁云惨淡了一夜。
第二天二月姐和母亲说要上香去,贾芸只得在旁陪同,约摸有半天的光景,终于烧好香,贾芸方松了一口气。
二月姐也很是愧疚,和贾芸同在车上时,她便将手帕里的点心拿出来给贾芸吃,口中说道;“累的弟弟如此奔波,我十分不安。”
贾芸接过点心,见是上好的荷叶酥,不由得咬了一口,正在这时,突然间外面一阵混乱,车夫惊叫道:“爷,有人劫道!”
二月姐十分慌张的看着贾芸慢慢倒了下去,方用手扶住他。
外面的车夫早已被制服,两个凶神恶煞的人向二月姐施了一礼,拖了贾芸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这小子倒细皮嫩肉的,怨不得咱们家爷念念不忘。
二月姐扶着车壁遥遥望着他们把贾芸拖上另一辆车子,幽幽一叹道:“不要怪姐姐,姐姐也是没办法。我既然是他的人,少不得为他盘算。他既好男风,我是早就知道的,又有什么办法。横竖弟弟你是个男人,就算和人做上一回也不吃亏。全当代姐姐受过了。”
二月姐等着他们走远了,才摇醒晕死在地的车夫,尖叫着大声说:“救命哪!有人劫道!”
吴隽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眼神复杂。这处宅子,原本是他结庐读书之所,后来知了人事,也在此地养过几个相公,倒被他父亲知道,气了个半死,两年后竟撒手人寰了。那几个相公也无情义,渐渐情分转薄各自散了,他方偶遇了贾家的二月姐,郑重其事的求了亲。——从来没想到这处宅子还有用武之地。
可是那日贾芸提出要置业时候,吴隽竟不假思索指了这里。他那时便明白自己对贾芸是个什么心思,明明知道这是亲戚,又是贾家的人,轻易得罪不得,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说起来,只怕是冤孽罢了。
“爷,人已经在屋里了。还晕着呢,要不要弄醒。”下人道。
吴隽摇了摇头。他缓步踱进屋子里,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清淡的眉眼,薄薄的唇,正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他便有些恍惚:“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若你我携手在此读书,不问外事,多么逍遥自在,你说是也不是,芸儿?”
然后他看见,贾芸慢慢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你——你竟——”吴隽像活见鬼了似的,说不出话。
“你竟是是我姐夫,我竟然有这样的姐夫!”贾芸忍不住一脸的厌恶之色。差点就被他暗算了去,若不是二月姐初次下药,蒙汗药的剂量放的太少,神情之间露出破绽,没准就被这个人给睡了。想来就让人觉得窝火。
“我也是——”吴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既然如此,你的心事,再也不必多说。若是打了这个主意,便是一百年,也不能成事的!想来你那日将宅子地契给我,心中多少龌蹉打算,可叹你居然筹划了这么许久!倒也不必多说,改日我少不得将地契奉还给你,再无牵扯也就罢了。我那姐姐你也早日去接,你们两个夫唱妇随,倒是天生的一对,别指望我再说出什么好听话来了!”贾芸说道。本来还准备好好教训吴隽一顿,只是被自家亲姐暗算,心灰意冷,故而看也不看吴隽一眼,自顾自去了。
吴隽欲要留下他,看他那气势,毕竟不敢,只说:“此处离城十几里,你是回不去的,不如我派了车——”贾芸早冲出宅子去了。
贾芸在荒郊野外走了几里地,终于来到官道上,早已筋疲力尽,倒也有几分悔意,气喘吁吁的坐在官道边上,他早上用饭不多,去进香后又只吃了口沾着蒙汗药的荷叶酥,早饿的前心贴后心了。
正在这时,几辆马车从他身边经过,车中有人挑帘望了一眼,“咦”了一声。贾芸此时灰头土脸,自惭形秽,又见那马车虽然外饰简洁,然而驾车的马却是十分难得的齐整,知道里面的人非富即贵,招惹不起,也没敢动搭车的念头。
谁料想那马车往前走了几步,让贾芸吃了不少扬起的沙尘后,居然慢慢停了下来。中间那辆马车上似乎有人说了句什么话,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跳下车辕,跑过来问贾芸道:“那小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路边,可是迷了路?我家主人好心,可要载你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