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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三岁 (罗再说)


  宁玺回来第一晚,也知道行骋家里了解了他俩的事,对他来说“于心有愧”,不太好意思把行骋留下来,只得以累了为借口,待两个人收拾好房间,卫生也弄完之后,才催着行骋回了家。
  晚上这一次的觉睡得舒坦,他一个人躺在床上,闭上眼,却满脑子都是行骋那会儿翻进窗户,蹲在他床边,脱衣服或是穿衣服,连趴书桌上写字的姿势,都还挺顺眼。
  回来的第二天,宁玺一大早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那边儿接线的是大姨,说转了院,要去看的话,得坐公交车多少路,再换乘,下了站坐个小三轮,五块钱就到了。
  走了一学期,宁玺妈妈很少给宁玺打电话,宁玺每周打过去也是不接,偶尔接那么一两次,也是说“都好”“都好”,便挂断了电话。
  那天宁玺拿着手机在窗边儿站了很久,才给应与臣发了短信,说今天怕是没办法赴约了,要去一趟城周边的医院,妈妈生病了。
  应与臣说要一起去看,问他捎不捎上行骋,宁玺只说他要念书,一大早就看到行骋背着书包出门了,天都没亮,手上拿了盒奶,衣服也穿得不够,估计得被冻着。
  大姨电话一来,说是离了婚,他那个开着二手小宝马的后爸带着弟弟走了,估计下了哪个周边卫星镇去,没待在市里,宁玺完全愣住,他没听见半点风声,每个月那点儿生活费虽然不多,但还是照常往卡上打,得了病这事儿,没人跟他提,他也没想到过。
  或许是那边听筒的电流声大,宁玺费劲儿地听,大姨在那边拿着电话一阵吆喝,倒像丝毫不觉得是自己的妹妹:“你是不晓得你妈妈,宫`颈癌嘛,之前就说身体不舒服,去检查的时候,都中后期了,没活头!”
  宁玺瞬间没了话语,只得生硬地问:“哪个医院?我打车来。”
  大姨像是在吃饭,那边儿市场吵闹得过分,拿着电话也恼,但还是免不了对侄子一顿叨叨:“地址我发你微信上!嗳,宁玺,你们家出了个北大的,不得了啊,你妈妈收那么多红包,都不晓得拿出来治病哦?说是只能活半年了,没得治,她男人嫌嘛,说是她私生活不检点……”
  “别说了,”宁玺强硬地打断她难以入耳的话语,“我过去。”
  宁玺二十一年来对“母爱”的理解太过于复杂。
  他眼瞧着母亲再婚,脱离他的生活,再到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来偶尔的关心与问候,虽然很小也很少,但还是抓紧了宁玺那一处敏感的神经,每每一被碰到,就好似陈年旧伤,往上浇酒精,洒盐,都抵不得这种痛楚。
  宁玺还记得,他小时候,捧了碗水果刨冰站在家门前,小行骋拎着小汽车模型飞奔过去,又慢慢倒退回来,一副小大人做派,正色道:“宁玺哥哥,我妈说这个凉胃,你别吃太多!”
  他当时傻在那儿,点了点头,还是埋着头吃。
  这种东西,对小孩儿的胃来说,或许确实是不好,但宁玺就是忍不住想多尝几口,这还是妈妈给他买的。
  宁玺的心太软了,也只为他在乎的人柔软。
  就像长这么大所接触过的人,“对他好”与“不好”,他都明明白白,但只要一扯上亲情,这个界限便变得模糊不清。
  他渴望而畏惧,同时承担着这份责任。
  

第四十六章
  宁玺从小身体就还不错,极少去医院,家里人也没怎么操过心。
  他幼年印象最深的,不过就是爸爸那一次去`世,而如今再次踏入医院,再找到住院部,迎面而来的是满鼻腔消毒水味,连带着病房里全是,摆再多的鲜花也掩盖不去那股气息。
  他推开门,迎面撞见出来倒垃圾的大姨,没喊,目光全锁在病床上的妈妈身上。
  “哎哟,宁玺来了啊,”大姨久未打理的金棕卷发使她看起来憔悴不已,她指尖还捏着颗剥好的提子,见着宁玺就要往他嘴里塞,“你先进来,你妈妈睡着了。”
  宁玺没躲得开,嘴角被塞入颗湿漉漉的提子,酸甜带涩,卡在那处,他就是吞咽不下去。
  往前挪了几步,宁玺把提子吐在纸巾上,叠起来扔进垃圾桶,“嘭”地一声。
  大姨回过头来看他,宁玺只是说:“谢谢大姨,我吃不下。”
  身边的亲戚他本来就接触得少,倒是考上好大学之后,莫名其妙多了几个来嘘寒问暖的,妈妈那边的亲戚更是不怎么熟,从小自己咬着牙撑大的,宁玺一面对长辈,难免局促,找了根板凳坐下来。
  大姨估计是闷得久了,难得有个小辈来陪她坐着,找了梨来削,边弄边说话,把病历递给宁玺,他看得费劲,大姨又挨个挨个跟他讲……
  他有点觉得电话里的大姨和坐这儿的不是一个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多招人疼,被过分关心了反而别扭,安安静静地不再讲话,手里捧个梨,等着他妈妈睡醒。
  差不多坐到下午三四点,医生来换药,把床上病人蒙了半边脸的被褥和毛线帽揭开,宁玺才看清楚,妈妈已经把头发剃了,还在睡,没醒。
  忽然一种无力感从心底涌动起来,宁玺经历过直系亲属的离开,他明白死亡不是简单的一瞬间。
  他打球,跑步,成绩优异,几乎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成绩要拿第一名,打球要打成mvp,就是觉得是爸爸把生命的余额交到了他手上,岁月不容得他浑浑噩噩,更不容得他原地踏步,他只能选择拼了命地跑,去踏山河千川,去全力拥抱他的人生。
  父亲的死亡并非在那一瞬间,那一天,或者那一日,而是从头到尾,贯穿了宁玺的一生。
  他突然站起身来,从兜里摸了一个纸包,趁着医生给还在沉睡的妈妈检查的时候,把那个纸包塞到她的枕头底下,又在床边站了会儿。
  宁玺把衣服的扣子扣好了,对着在嗑瓜子的女人低声说道:“大姨,我明天再来。”
  他几乎是跑着出住院部的,下了楼梯又在一棵树下站了会儿,冷风呼啸而过,吹得枝头落叶洒洒,宁玺想起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下一句却是再不愿意去想了。
  他一边拼了命地长大着,又一边没了命地失去着。
  浑身发冷,宁玺想去摸兜里的烟,又想到这里是医院,便闷着头往前走,完全急于要逃离这个地方。
  直到他走了一截儿,望到门诊部门口站着一个人,喝牛奶喝到了一米八七左右的样子,校服湛蓝,脚上一双球鞋战靴,书包都没背,正四处张望着。
  宁玺一整天都好像在黑暗里摸索寻找,如今行骋的突然出现,像一束追光,彻底点亮了他的前方。
  医院门口人流量特别大,他穿梭在人群中朝前跑了几步,站定了,伸手去拍行骋的肩,待他转过身来,再紧紧抱住。
  “行骋。”
  “哥,你说。”
  行骋听见宁玺压低了嗓音,有些犯哑,手攀着他的胳膊,说:“我把攒下来准备在北京租房的钱,给我妈了。”
  “没事,”行骋不假思索地答,“这些事情,本来就应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承担。”
  他见宁玺埋着头不吭声,伸手去揉`捏宁玺软软的后颈,“生老病痛,都逃不过的。”
  宁玺的脸闷在他校服领口边:“我也会。”
  “我也会。”行骋跟着他讲,“但是,我希望你只经历前两个。”
  宁玺快上手掐他的嘴巴,“不行。”
  行骋一笑, 笑得有些勉强了,提到这种沉重的话题,他总是不愿意看到宁玺的表情,只得低头去蹭他的耳朵,劝慰般地说:“那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但求同年同日再买两瓶红石榴汽水儿,一起喝到落日夕阳无边醉。”
  宁玺沉着声儿说完,喉咙被堵得哽塞。
  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延年益寿谁不想,只是想和你一起长命百岁。
  闭了闭眼,宁玺没说出这句话,他想不出来倘若没有行骋的下半生,他会有多“荒唐”。
  坐公交车慢慢开回家的路上,他们找到了一排最后座的位置,行骋让宁玺坐了靠窗,两个人的肩膀跟随着坎坷不平的公路,摇摇晃晃,起起伏伏,最后撞到一起。
  行骋朝他那边儿挤了挤,宁玺意会,微微侧过身,就半靠在了彼此身上。
  他侧过脸去看窗外的景,发觉他的一小半辈子,就这么交代了出去。
  给了那些,小区院墙后边儿的爬山虎,给了那个,在他面前胡闹捣蛋的跟屁虫弟弟。
  那天宁玺没有去问,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是不是应与臣告诉你我妈妈生病的,是不是逃课了,是不是回去又被抓住训斥了……或者是,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
  在这种充斥着希望与绝望的地方,冬日的凛冽里,等了我多久?
  他开始每天早上往妈妈那里跑,偶尔买些水果过去,大姨收了宁玺私下给的一些钱,倒也更愿意帮忙照顾着。
  母子之间的交流依旧很少,妈妈也不太爱讲话了,只是常躺在床上,闭着眼,问宁玺,五楼秦家的花儿,今年有开吗。
  宁玺也乖,一遍又一遍地去掖不漏风的被角,说有开,妈妈问冬天也开么,宁玺说,也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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