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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犬 (冉尔)


  空荡荡的分会里只有几只栖息在屋檐上的乌鸦回应他的话,三少爷哭得哀切,谁也劝不住,最后还是远方硬着头皮上前问何时下葬。
  “三少爷,头七已经过了,不能再停棺了。”
  陈轩含泪望过去,只道舍不得。
  “三少爷!”云四也来劝,“行长已经去了,你这样我们分会怎么办?”
  远方听得心里一惊,猛地扯住云四的衣摆,想阻止对方说下去,可云四就是个急脾气,蹦起来指着灵堂大声说:“今日行长也在,我就把话说明白了,我们都知道您难过,但分会的点点滴滴都是行长生前的心血,我们只有靠您才能守住,如果您继续魂不守舍地过日子,那行长留下的东西真的要被折腾光了!”
  檐下的鸟扑棱棱地飞走,几根黑色的羽毛随风飘落,陈轩抱着猫慢吞吞地站起来,强忍着泪水往屋外走。
  他说你放心,林海的东西我会守着。
  “这是我相公的东西,谁也碰不得!”陈三少踉踉跄跄地走向灵堂,跪倒在棺木前拼命把泪水咽下去。
  “相公,不是我让你走,是……是我必须把你的心血守住。”三少爷的泪顺着棺材滴落,每一滴拖出的痕迹都像血,“我不想啊,我真的不想,我就想每天跟在你身后什么也不做……相公你别走好不好?你亲亲我……”越是说到后面,陈轩的声音越小,等抬棺的人来,终是扶着墙硬生生站起来,站在灵堂里脊背挺得笔直,目光钉在棺材上,直到分会的大门打开,冰冷的光涌进来,才呕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跟上去。


第九十章 西洋参茶
  “相公……”陈三少像林海还在时那样,哭哭啼啼地追在屁股后,泪眼朦胧,还不让下人扶,硬挺着走到门前才擦干眼泪,颤抖着接过林海的遗像,走到队伍中央。
  他不言不语,目不斜视,只望着照片上的男人目光缱绻。
  “等我。”三少爷亲了亲相片,“我们说好了一起走黄泉路的,等我解决了陈振兴,等我替你把分会发展成南京城最好的商会,我就来找你。”
  彼时甜蜜的承诺,如今竟是阴阳相隔的誓言,相片上的林海都仿佛受到了感染,眉宇间弥漫着愁容。陈三少却看得入迷,这是他爱了好些年的男人,亦是宠他惯他,把他从陈记的深渊救出来的爱人。
  漫天白色的纸钱随风飘扬,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静谧的街道上,陈轩脚步漂浮,抱着相片的手用力到泛白,脸也惨白得吓人,就眼睛通红,泪却哭干了。
  因是意外身亡,又因三少爷不肯相信林海已经走了,所以出殡时并未完全遵循古礼,只下葬前远方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陈轩一口小盆。
  这是旧时的规矩,谁接受亡者的遗产,谁就要在坟前摔盆。
  三少爷毫不犹豫地接过,捧在怀里跪下,抚摸着墓碑上林海的姓名,再狠狠将盆砸碎在身前,飞溅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手,他就用滴着鲜血的指尖描摹林海的名字,直到棺木入穴,一捧一捧的黄土覆盖上去。
  “相公……”一开始陈轩只是凄凉地呼唤。
  等棺木被土掩盖以后,三少爷忽然吊起嗓子:“林海!”
  树林里的鸟雀被惊飞大半,他扶着墓碑站起来:“你回来啊!”
  陈轩喊完,面若金纸,瘫倒在地上向墓穴的方向爬:“我不怕鬼,你索我的命吧……带我一起走……我不要一个人活着……”边说边咳血,吓得远方和云四连扛带抱把人塞进车送去了医院。
  这回医生的诊断结果不乐观,说三少爷的症状像是肺痨前期,惊得知道真相的远方一身冷汗,却抽不出身去后山找林海,谁料陈轩得知病情以后竟反常地配合治疗,甚至强迫自己吃饭。
  “我还有事情要做。”三少爷似乎知道远方心里的疑虑,平静道,“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我自会去找林海。”
  远方不知所措,陈轩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好半晌才幽幽开口:“我做梦了,远方,我梦见自己翻过好多高山,跨过无数河流,最后在一片雪地上看到了你们行长的背影。”
  “我真的尽力了。”三少爷眼角滑下一行泪,“我为了找到他吃了那么多苦,可眼睛一睁他又不见了。”
  陈轩的语气茫然大于悲伤:“你说我怎么才能把他再找回来呢?”
  或许是福灵心至,远方答:“行长以前和您说过的话,您还记得吗?”
  三少爷低头抠病床的被单:“记得啊。”
  怎么会忘呢?
  林海说过,他会是山间的风,林间的云,会是潮起潮落,会是云卷云舒,会是世间万物。只要陈轩想,他就在陈轩身旁。
  可三少爷同样固执:“远方,我是个俗人,我不在乎林海是什么,我只要他陪我,要他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来陪我。”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远方是因为不知如何接话,陈轩则是因为思念成疾。
  后来陈三少先开了口:“这几日的流水我都看了,往后的生意你们既然交给我,就要有个心理准备。”三少爷翻开账簿,“我和林海不是一路人,他不屑的,瞧不上眼的歪门左路都是我的强项。”
  “我要的是结果。”陈轩把账本推给远方,“所以我会不择手段地给分会铺路,等陈振兴倒台,南京城就再也没有能与分会抗衡的商会,到时候直接让季达明接手生意便好。”
  远方站在一旁把这些话全听进了心里,最后问:“那……那您呢?”
  “我?”三少爷笑得释然又向往,“到时候我就可以去见林海了,虽然会被他责备用的法子不正当,但那又何妨?他肯定也很想我。”
  “戏文里说奈何桥不长,我不能让相公等太久。”陈三少略微有些急躁,“若是他等不及,喝了孟婆汤,我如何去寻他?”言罢猛地抬头。
  “远方,我要你去散播谣言,说林海的死是陈振兴害的。”陈轩定定地注视着下人,“如此一来他就无法再派人来劝我回陈记。”
  “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从此再无所谓的父子关系。”
  陈轩说得果决,是没遇见林海以前精于算计的模样,也是为了林海掩藏起来的模样。他本就是棱角分明的商人,又因从小跟着陈振兴耳濡目染,骨子里并不是好人,只因遇见林海,满心满眼全是对方,才软化成绵绵情意的公子哥。
  然而世间再无林海,陈三少便褪去乖巧听话的壳,城府深得无人能看透。
  陈轩在医院没住几日就回了分会,此时谣言四起,坊间皆传闻陈振兴因为无法要回自家幺儿,设计谋杀了林海,又因有人暗中煽风点火,谣言愈演愈烈,最后到了警局出面调查的地步,这下子陈振兴是再也无法唤三少爷回家了。
  不过陈振兴这次是真的吃了个哑巴亏,亏在林海出事前三番五次前往分会,众人虽不知其目的,但皆目睹陈记的伙计往来于两家商会之间。再者林海出事以后,三少爷不仅不回家,还接手了分会的生意,似乎以实际行动证明谣言的真实性。
  若换了以前的陈记,定不会在乎流言蜚语,可如今陈振兴接连失去三个儿子的支持,独木难支,陈轩又在暗中捣鬼,不仅伙同警局随意调查陈记的货物,还遣人散布更多的谣言。
  其中最为世人震惊的便是陈振兴常年搜罗稚童,养在暗处培养成继承人,且手段残暴,少有孩子幸存,就算保住命也满身都是伤。此举与人贩子无疑,瞬间引发了众怒,尤其是丢过孩子的,往日因惧怕陈记的势力不敢造次,如今有警局撑腰,不断有苦主前去报案。有说孩子在陈记附近走丢的,也有说夜半听见孩子哭声的。
  这事没过上半日就闹到警局遣人搜房的地步。
  自然是不可能搜出孩童的,但恶有恶报,警员在陈记寻到好几双小鞋,其中一双当场被人认领,那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哭成泪人,说这鞋是自己好几年前亲手缝的,又因她以织布为生,所以左邻右舍都能证明鞋子的针脚源自这位母亲。
  如此一来陈振兴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脱身,虽没立刻入狱,但名下财产皆被警局扣押,偌大的公馆门前人庭冷落,连普通老百姓路过都要吐上几口唾沫。
  然而一切的始作俑者自始至终没出门。
  陈轩坐在床上,抱着林海送的手炉喃喃自语:“我太卑鄙了吧?你会不会怪我利用别人的同情心?”
  三少爷瘦得两颊凹陷,双目失神:“我倒宁愿你还能活过来怪我。”
  猫仔趴在窗下望墙上惨白的光斑,尾巴一摇一晃,丝毫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心酸。
  陈轩捏着被角起身,费力地挪到床头,打开床头柜,衣袖落下半截,赫然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臂。他拿出一把薄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在手臂内侧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我又完成了一件事。”三少爷注视着血液流淌,赶在它们滴落前用帕子擦了,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放下衣袖,“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远方刚巧进门送饭,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却找不到来源,便没往心里去,只觉得日日送滋补的汤药,三少爷喝了却愈发消瘦,真是不知如何才好。好在这几日陈记的事占据着大家的视线,他觉得今晚自己就能就出去找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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