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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碎品 (文盲土拨鼠)


  顾溟欲言又止,季池抓紧他的手臂,哀声问道,“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是的,不是,我、我……”顾溟没法坦白,却也无法对季池说谎,最终只是认栽地叹了口气。
  他们去了公司楼底下的咖啡馆,选了个露天的餐桌坐下。顾溟急匆匆地从公司里出来,工作时常戴的那幅眼镜还来不及取,他穿了件简单的衬衫和黑色毛线衣,乍一看还以为是二十出头的学生。只不过从气质上看,却怎么都不像学生了。
  顾溟不知道如何为接下来的话题开头,他从荷包里摸出打火机,还想要点第二支烟,季池按住他的手背说,“别抽了,好不容易才戒掉。”
  顾溟说了声“好”,把烟放回烟盒里。沉默良久,他抬起头,撞上季池小鹿般的眼神,顾溟的指甲暗暗地掐着掌心,他艰难地说,“我不是故意闹失踪的。”
  “我知道,你跟我说,你要回去一趟。”
  “我没有骗你。”
  “名字也变了,学长,到底哪个才是你呢?”季池垂着眼,手里捧着一杯滚烫的美式咖啡,“你知道吗?警察局、大使馆的人都已经认识我了,他们跟我说查无此人。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掉到了平行世界里。”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顾溟望着灰色的水泥地面,满心内疚,“我不想骗你,但是也无法告诉你这些前因后果,让你担心了这么久,都是我的错,季池,我……”
  “学长,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季池摇头,“没关系,我都不介意,只要你没事就好。”
  顾溟不住地摇头,“对不起……”
  “不要道歉啦,学长,我不会追着你问的。”季池露出微笑,然而这种无法靠得更近的心情仍然让他感到几分苦涩,就好像对顾溟来说,他跟同学群里的那些同学并无差异。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很有缘分?在这里都能遇见。”他看向顾溟,顾溟还是跟以前一样,距离感太强,难以交心,按理来说会是个跟他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的人,顾溟才应该是那个平行世界里的人。
  但是季池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他距离顾溟最近的那一天里,顾溟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对比过于强烈,他对此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甚至觉得,心里从此留下了一道与顾溟相关的凹痕。
  顾溟在念大学期间回了一趟国,也是唯一的一次,说是父亲去世了,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季池一直觉得顾溟家里条件不好,因为他太拼命了,而且这个从未在被他提及的亲人,看似根本就没有参与过他的生活。
  很多时候,季池觉得顾溟活得像个孤儿。
  参加完葬礼以后顾溟就回来了,他变得更加沉郁,却什么也不说。季池认为他这种处理方式简直就是在自残,却又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嘴。
  后来多亏了美国拔牙时的全麻技术,季池才得以窥见一点缘由。
  他记得他刚把顾溟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顾溟的麻药劲还没过,整个人神智不清,话也变得格外多,明明是大白天,一直吵着要看星星,好不容易把他塞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他却双手扒在窗沿,大喊着“他们要把我抓走啦!”
  后来渐渐的,顾溟嘀咕的声音渐渐变小。季池以为他睡着了,转过头一看,便再也忘不了他把头伸到车窗外迎风流泪的样子。他的脸还肿着,几条明显的泪痕蜿蜒而下,泪腺上的水龙头好似被人拧开,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接连不断地从他的眼眶里滚落。
  旁边有司机降下车窗问他,“Are you alright(你还好吗)?”
  顾溟大着舌头回复,“I am sorry(对不起).”
  司机连忙说了两句安慰的话,“Hey, do not apologize. It’s not your fault(别道歉了,这不是你的错).”
  “It is my fault, I am sorry(是我的错,对不起).”
  司机见交流不成,冲季池招手,问他是不是喝醉了。
  季池抱歉地摇摇头,把车窗升了上去,然后把车停在路边,解了安全带凑上前去,“学长,怎么了?”
  顾溟转过头怔怔地望着他,张了张口。
  “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季池拿起一张纸巾给他擦嘴,“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顾溟颤抖着伸出一只手,用手背在他脸上碰了碰,难过地说,“原谅我。”
  从那个时候季池就明白了,原来顾溟心里一直都藏着一个人,但他不知道是谁,也从来不敢过问。自此以后,季池就这么守着一个薛定谔的盒子,哪怕到后来他已经变成了顾溟最亲近的人,他仍然选择不知道答案。
  季池却不觉得可惜,更不觉得后悔,他扬起笑脸,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眼睛弯成温柔的月牙,“学长怎么都没有变老?”
  “……我都要三十了。”顾溟无奈地笑了笑,捏了捏手里的咖啡杯,“你也有二十七了吧?”
  “学长竟然记得我的生日。”
  “我怎么会不记得?”顾溟脑子里冷不丁闪过一个念头,那顾烨也已经二十七了。
  季池指了指他的右耳,眨了眨眼,“学长什么时候打了耳钉?”
  打在右耳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盒子似乎被打开了一半,季池觉得,这可能是唯一一次知道答案的机会了。
  趁着顾溟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作答的时候,季池突然站起身,弯腰凑到他面前,轻声问,“我还有机会吗?”
  还有机会成为知晓你所有秘密的人吗?
  顾溟的嘴唇有点冰凉,非常柔软,就像天上的云朵。
  “我喜欢你。”
  35.
  季池对顾溟的第一印象其实并不太好。
  他跟顾溟是室友,两人念的同一个专业,平时互不打扰,偶尔在客厅里遇见了也就是点个头的关系。
  顾溟独来独往,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味,学校里的举办的各类社团活动和重大节日里,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同一个专业里的中国学生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大多相互认识、照应,然而别人在提及顾溟的时候,也不过形容他为“那个经常在打工的学生。”
  人家打趣着问季池顾溟是不是有自闭症,季池只是摇头说:不清楚,不太熟。
  直到有一次起夜的时候,季池看见顾溟在阳台上抽烟。
  夜色很浓,瑟瑟秋风吹的烟头的火光时隐时现,顾溟神情落寞,两指间夹着一只烧了一半的万宝路。他整个人的重心都放在栏杆上,双臂架在上面,背也弓着,风掀动他的薄外套,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只摇摇欲坠的展翅的鸟。
  季池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阳台的玻璃门,自此踏入了顾溟的生活之中。
  顾溟作息极其不规律,昼夜颠倒,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上课,晚上去打工,整个人每天都在连轴转,经常忘记吃饭,深夜里才回到宿舍里开始写作业赶项目,忙到天亮算是家常便饭。
  季池每次上完课,中午回来午休的时候都会给顾溟多留一份饭,逼着刚起床的他把饭吃完再出门。
  留学费用不低,生活费加房租折合成人名币,一个月最起码也得要一万五,再加上他们上的是私立的设计学院,学费更加高昂,能进来读书的学生家里大多条件优厚,但是顾溟不一样,他的钱是从顾升那借的——他单方面认为,自己欠顾升这些钱。
  第三年,顾溟拿了半奖,在这种几乎不给国际学生设立奖学金的学校里,学校发给他相当于一半学费的奖学金。
  有一天,季池在厨房煮饺子的时候突然对顾溟说,“你过得太辛苦了。”
  顾溟坐在客厅里一边剥橘子一边看上课的视频,“我怎么会苦呢?这世界上有些人温饱都无法满足,我算不上苦。”
  “学长,你不能纵向比较,这是比不完的。”
  顾溟抬头望着季池笑,“非要横向比较的话,有人一边上学一边还贷,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顾溟拼了命地读书赚钱,忙到不可开交快要抑郁的时候,就会在半夜里跑到阳台上透风。
  后来有一天,顾溟正在阳台上抽烟,抽到一半突然晕倒了,把一旁的季池吓了个半死,连忙叫了救护车来。
  顾溟刚上救护车就苏醒过来,立即吵着要下车,说拉一趟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季池气得不行,按着他的胳膊,“能有多少钱?我帮你出!”
  顾溟抓着床边强撑着要起来,“不要!我不要欠你东西!”
  顾溟签了免责书,又从车上颤巍巍地下来了。
  季池拗不过他,只能扶着顾溟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骂他因小失大。上楼梯的时候顾溟不想要他扛,但是季池仗着顾溟虚弱,不管不顾地搂着他的肩膀,发现自己的手掌轻易能够握住他骨骼的轮廓。
  过劳,再加上作息不规律,铁胃也经不住顾溟这么糟蹋,后来他就落了个肠胃不好的毛病,容易反胃,一旦昼夜颠倒就会吐胃酸。
  季池知道他这个毛病,冬天出门一定要裹好厚厚的围巾,最好路上也不要说太多话,否则冷风灌进嘴里,顾溟一整天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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