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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枕大被/应长好 (池问水)


  文寿松开双臂,只当做没看到金飞燕这个大活人,吩咐下人拿起他的随身行李,转身就上了车。金飞燕还满心以为自己也能试试这种象征西式的、在她眼里有些高级的拥抱,仿佛透过这个拥抱,她就能离社会上流更进一步。谁知最后落得个空欢喜,她只好对着文寿的背影轻轻地哼了一声,只当出了气,好装作若无其事。
  文寿在大学里是很吃得开的。他的英文比大多华人学生流利得多,像是土生土长的华裔,加之看起来潇洒自如、随性烂漫,可说是颇有人格魅力。这种评价若是让关鸿名听了去,简直要笑得打跌。
  文寿去往美国开始读他的大学后,时间虽不宽裕,发给大哥的电报信件却一封不少。他身处海外,了解家中的讯息基本上就靠与大哥的通信。
  要说文寿在信上的心思,那花得就多了。从称呼开始,怎么肉麻就怎么写,寻常的一个“Dear”,在他眼里也富于暧昧气息,若是拿中文写作了“亲爱的”,他还怕大哥会不好意思。


正文无非是报告自己学业尚可,身体健康,混着几句“我好想念大哥”、“大哥近来也没有中意的女友吧?”、“某某人长相平平,却四处招摇,大哥比他漂亮得体得多”的闲言碎语。
  结尾便是仿的西式“无穷的、永恒的爱,给被爱的你”之类的结语。
  待关鸿名看完这来信,便先将信中平淡琐事报告给了父亲。然而父亲享受着金飞燕给他捶背——金太太近来是越发频繁地住进关府了——只“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
  关鸿名捏着信走进卧房,重又看着这封信。这溢出字纸的浓烈感情,散布屋内,将关鸿名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想,必定是文寿的亲笔。这么一想,仿佛就又感觉文寿的细胳膊细腿章鱼似的缠在了自己身上,还大声娇纵地喊:“我就是喜欢大哥嘛!”
  若是自己喝止他:“这么大了,不要说些梦话了!”文寿必定是急得一跺脚:“大哥难道不喜欢我吗?你——大哥真是要气死我了!我要病了,我真要病了!”
  关鸿名想象了一番他那个样子,不由嘴角一翘。他心中算了算,文寿今年虚岁已有二十一了。二十一岁了还能与自己如此亲近,若是放在别的大户人家,恐怕是很少见的。
  关鸿名端坐桌前,找来干净纸张,预备给文寿写封回信。还未动笔,就听身后传来了脚步踢踏声,接连是一串巧笑:“鸿哥儿,我给你热了牛奶来。”
  关鸿名猛地一惊,放下笔回头一看,金飞燕仿佛是刚给关老爷捶完背,扭着屁股,端着碟子就进来了。
  关鸿名先是谢过了她,然而心底却感觉很不自在,他想,金飞燕是贫民出身,不习惯敲门的规矩也算是正常:“往后要先敲门,”他喝了口牛奶,又道:“这种事情,叫何妈妈做就是了。”
  金飞燕走近了书桌,两手撑在了桌上,又是笑:“何妈妈哪有我做得好呀?”
  关鸿名侧过头,拿自己灰白的眼睛瞪着她,不懂她送完了牛奶还不走是何用意。
  谁料金飞燕竟低头去看桌上文寿写来的信,这信被关鸿名的纸压着,只露出了开头:“这是文少爷写的信吗?”她试图阅读该信,不料从一开头就遇到了困难:“呀!文少爷真是好学问,会用洋文写信呢!”
  关鸿名向来不擅长应付女人,尤其是无知无畏,又格外黏人的女人:“是——你下去陪父亲吧。”
  金飞燕只当没听见,撅了噘嘴,蹲在了关鸿名旁边,下巴抵着手臂,仿佛是比关鸿名小了几岁的妹妹:“唉,鸿哥儿,你知道,我从小就被逼着学唱戏,”她的声音娇娇滴滴:“外头的东西,我知道得太少啦!”
  关鸿名头莫名其妙:“你想干什么?”
  金飞燕抬起头来,又站直了身子:“鸿哥儿,你教教我说洋文,好不好?”
  关鸿名眨巴着眼睛,正欲回绝,谁知金飞燕见他没有答应的意思,不及他开口便握住了他的肩膀,语气几乎要哭出来:“哎呀,鸿哥儿……”
  关鸿名最怕人求他,他皱着眉头,话临出口却转了弯,略有不耐烦道:“你去问父亲,他同意就罢了。”
  这答案无异于是答应了。金飞燕顿时破涕为笑:“好呀!那么你答应了!”
  关鸿名将肩膀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道:“出去时候关上门。”
  及至金飞燕的脚步声远了,关鸿名才重又按下心思,给文寿写了回信:“金小姐最近住进了家中,有些麻烦。”
  ——
  其实关老爷一开始是不大同意让金飞燕去学什么洋文的。他觉得,家里的女人,认得几个大字就行了,反正是个摆设,学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学得多了,岂不又成了个关太太,一天到晚旁征博引地与自己作对?他想起关太太就头疼:这女人太傲,傲得招人烦,导致关老爷在风月场上只挑些柔柔软软、无根无骨的来玩。
  然而关老爷年纪一大,耳根子不稳,经不住金飞燕在他旁边老爷前老爷后,眉眼可怜、伏低做小地求。罢了,关老爷想,那东西没滋没味,学几天也就厌了。他一挥手:“随你的便!”
  金飞燕可是不厌的。
  关鸿名下了银行,回到房间,金飞燕便欢天喜地地来敲门——关鸿名说了一次,她还真记得,接着凑过来,坐在他的床上,竟然真是摆出勤学好问的态度来了。
  关鸿名虽有些疲乏,却也只能提起精神,一问,谁知她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于是叹了口气,只当是父亲派给自己的差事,从头开始教。
  他教金飞燕去认字母,金飞燕却嫌麻烦:“哎呀,横竖我以后写不着,你教我怎么说就是了!”
  她认为洋文与唱戏是一样的,往日里她不认得几个字,班头教一句,她便鹦鹉学舌一句,到最后却能唱全本的西厢记,这是不冲突的。
  关鸿名对此人的教育态度深感诧异,好在他也并不是很想教,于是便顺着她来:“你想学说些什么?”
  金飞燕想着日后去与老爷携手逛百货大楼时用得到的,便随口说了一句:“我喜欢这个、我喜欢那个。”
  关鸿名脱口而出,洋文的发声位置与中国话略有不同,使得他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时更为醇厚柔和,有些洒脱的异域风情,加之他略微低了头,灰白眼睛斜斜地望着金飞燕,好让她听得清楚些,倒真是与往日的大少爷姿态不同,有些温文绅士的派头了。金飞燕听了,竟一时有些神思恍惚,以为自己是个女学生,正向年轻英俊的老师请授功课。
  关鸿名看她半天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瞧,有些疑惑地又重复了一次:“——说呀?”
  金飞燕从他的眼睛里回过神来,脸上飞了些红,照着余音学了几次。她倒是真有些模仿天赋,学了几次,竟也能说得有八九分相似,光听这一句,决不能想象她是个毫无知识的戏子。
  关鸿名教了她几次,觉得她说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就教这么一句,多了记不住。”
  金飞燕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起了身,又扭头道:“我去给你倒杯水来……”说罢嘴里仍喃喃着“我喜欢这个、我喜欢那个”。
  关鸿名翻开了自己的书,吁了口气:“不必了,你去陪父亲吧。”


第七章
  对阔家太太们而言,麻将桌的意义,在于各自炫耀着聊天儿。
  这是无聊女人间的娱乐消遣,左右只有头上吊的昏黄电灯听得见,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你不说别人,别人就要说你,倒不如先发制人,掌握舆论方向才好。
  这次的牌局是庞家的太太做东,她有些肥胖,挤得肚子上的旗袍有了一圈一圈的分隔:“哎,金飞燕,你今天来得太晚啦,搞什么东西嘛!”
  她的对家是汇峰银行的肖太太,形容瘦削,脖子上挂的祖母绿有她的一半儿脸大:“呀,你别怪她,”肖太太装作机敏地朝金飞燕一看:“人家在学洋文呢!”
  “学洋文?哈哈哈……”庞太太笑得脸更加地肥胖,打出了一个九饼:“关老爷竟会去教你洋文?我得告诉我们家那位,看他教不教我!”
  另一位本来默不作声的太太也加入了谈论,有些嫉妒神色:“是么?关老爷亲自教你么?”
  金飞燕的脸上浮着一层笑,隐隐地有些洋洋得意,这是美貌女人在女人堆里的通病:“是关家的大少爷教我。呀,也就是闲来无事。”
  此话一出,三位太太都忘了打牌,眼睛瞪得凸出来,异口同声:“关大少爷?”
  金飞燕于是把九饼给碰了,打出了六条:“怎么,没见过?”
  正是因为见过,三位太太才想不到,生性倨傲的关鸿名竟会去教一个还未过门的三姨太。
  牌桌一时寂静,倒是庞太太首先恢复了表情,语气里有些调笑:“我记得,你比他大不了几岁吧?”
  肖太太迅速懂了她的意思:“关大少爷长得很俊呢。我们家淑华喜欢他,还去提亲,却没有提成,丢死人啦,看来关少爷不怎么喜欢小女孩子呀?”
  金飞燕的脸色迅速变了,是一副脊梁正正被戳到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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