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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枕大被/应长好 (池问水)


  他将关鸿名的手揣到了兜里,装作若无其事,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他的眉毛,笑道:“雪这么大,眉毛都愁白了。”
  关鸿名是疼爱文寿的,他小时候看见文寿嚎啕大哭,会感到怜惜而忧虑。
  然而如今文寿人高马大地站在他面前,只落了几滴眼泪,他不知为何,却感到了心痛和酸涩。这感觉不受他的理智控制,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仿佛是往他的骨髓里打进了一针冰。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冷得想要去抱一抱文寿,却最终没有勇气伸出手。
  雪还没有停的意思。一旁的棕榈叶面上已然浮了一层白,风一吹,摇摇晃晃地又落了下来,碎了一地,隐进了泥里。
  两人并肩而行,牵着手,却一路默默无语。
  ——
  及至后半夜回了家,二人没有多交谈,各自是一番心事惴惴,匆匆回房睡了。
  文寿洗完了澡,躺在床上呈大字,脑子里渐渐地从方才的风波中冷静下来。他万千思绪蔓延,结而归一,只想抽自己一嘴巴。妈的,狗脑子!我他妈真是个……
  文寿结结实实地真扇了自己一下。
  自己被大哥那么一激,该说的、该揣心里的,三七二十一,全抖落了。抖落完了不说,还流了一鼻子泪,仿佛是指责大哥的不是了。文寿悔不当初,恨不得将床板钻出个洞来。
  大哥那个慢劲儿,大哥那个脑子,我还不清楚么?他还没回过神,我他妈的,我把话都说干净了,说得没有回环了,还能要大哥怎么说?文寿在床上生自己的气,他胡乱地踢着被子,恨不得现在就去跪在大哥面前,说自己方才疯癫无状,都是喝高了发傻。他又想起自己流了几滴眼泪时,大哥的那个神情,不由得又扇了自己一嘴巴:混账东西,把大哥吓着了!
  文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说什么让他去结婚生子,他现在气运丹田,回过味儿来,脱了方才梨花带雨的套儿,最后竟然起了歹毒心思,想要不择手段地阻止关鸿名结婚了。
  关鸿名的脑子在这方面确实不快。他仿佛是拒绝去思考兄弟二人的将来问题,拒绝去想象明天早上会是个什么情形。
  他坐在床上,在翻他那本《浮士德》。这本书他带来了美国,当初文寿嫌重,还不让他带。他擅长于将心事融进书里,如此一来,他就不必再动脑子去想了。
  文寿喜欢他。关鸿名想起这件事,心里涩得发痒,不自觉地就往被子里滑了几寸。
  他的书签还夹在恶魔与浮士德签订契约的部分,边上还有他的批注:生前,还是死后?
  生前,还是死后?
  关鸿名看着自己的字,脑子里一团浆糊。
  倘若他是浮士德,他要怎么抉择?
  这些个问题过于复杂而沉重,他将书合在了一旁,没有心思看了。今晚的牛奶是他自个儿热的,有些冷了。他喝了最后一口,缩进被子里,悄悄地在心中想:没有文寿热的好喝。
  可惜,不由得他不去想。关鸿名今夜的运气是十分差劲的,甚至他的梦也没有放过他——他梦见了幼年的文寿。
  文寿约是四五岁,头发汗湿得贴在额头上,小尖下巴汗津津地,站在关府后头的花园里,手里举着只蜻蜓给他,告诉他:“鸿哥哥,蜻蜓。”
  但这蜻蜓明明眼见着要死不活,却扑拉着翅膀,竟然飞走了。
  文寿口里流着涎,指着蜻蜓消失的方向,拽着关鸿名的衣角:“飞、飞……”
  关鸿名蹲下来看着他,对于这个久违的年幼文寿感到新鲜,帮他擦了口水,继而肯定道:“飞走了。”
  文寿茫然地看着关鸿名,酝酿了一番感情,这才扯着嗓子,红着脸,虽然竭力去嚎,声音却还是尖细孱弱:“鸿哥哥,我要蜻蜓、我要蜻蜓……”
  关鸿名看他一哭便慌了:“不要哭,我去给你抓,不要哭。”关鸿名急忙跑近一簇低矮花丛,左扑右逮,流了一脑门的汗,才勉强又捉来一只。
  他小心翼翼地拢着这蜻蜓,反身去找文寿:“文寿,找来了!”
  然而年幼的文寿已然不见了。
  二十一岁的文寿取而代之,穿得西装革履,坐在花园里,对着关鸿名,一皱眉毛,毫无预兆哭了起来:“大哥,我要你。”
  关鸿名的手里还捉着那只蜻蜓,挠得他手心痒痒。
  文寿一抹眼泪,急得满面通红,朝他喊:“大哥,我要你,我要你……”
  ——
  翌日清晨的饭桌上,文寿纵使昨晚经历迎头一棒,却依旧准备好了餐点。
  两人拿着刀叉,各怀心思,相对不语。桌上的花文寿没有来得及换,大冷的天,已经半蔫不蔫的了。
  文寿当然是承受不了这种瘴气的,他正要开口讲些学校的无关痛痒的琐事来处理这个僵局,谁知关鸿名反倒破天荒地先开口了。
  “文寿,你好些了吗?”他看着文寿的黑眼圈儿,脸上自然地挂着些忧虑。
  文寿一愣,听大哥的一句话,昨晚在床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嚣张气焰顿时又没了:“好多了,大哥,我没什么事……昨晚、昨晚我说的话,是我昏了头,倒是大哥你,你别放在心上。”
  关鸿名听了这话,低下头,闷声不响地叉住一朵西蓝花,放在嘴里嚼了半天,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才又轻声开口,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哪句话?”
  文寿猛一抬头,未料到一夜不见,大哥居然也会话里有话了。
  他咳嗽了一声,面上有些红,现在光线明朗,外头渐有人声,他倒有些不大好意思讲出那些话了:“大哥,你、你知道就行了。”
  二人吃了早饭,文寿例行公事,洗净了碗碟,要去给关鸿名打领带。
  关鸿名站直了,眼睛盯着文寿的手,垂头道:“下次我学会了……就不必让你来打了。”
  文寿听了,手上立即地一顿,脸上急忙堆出了笑来,将领带结向上慢慢地推:“好。大哥,好。”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泄了气似的,刚转身,脚上一个不稳,好在关鸿名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再去睡一会儿,走路都走不稳了吗?”
  文寿匆忙地站起来,回头局促地应道:“不睡了,大哥,不久开学了,我温习些功课要紧。”
  关鸿名望着他,自己也无缘无故地拘束了起来,收回了手,茫然道:“那么……你去吧。”
  关鸿名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毛病,工作的状态相当不佳。
  他这模样儿,仿佛是一具尸体给塞在了西装里,有些失魂落魄。尤其是他一双灰眼睛本就略显无神,到如今真是像极了一名死人。
  这情绪被他附近一位细心的女同事看了出来,在关鸿名一本正经地板着张脸,却又三番两次地将堆叠的文件纸给撞散在地后,终于问他道:“关,你这是怎么了?”
  关鸿名一惊,忙冲她闪烁一笑:“没事,没事。”
  该名女同事看着他的脸,仿佛觉察了什么似的,歪着脑袋笑了起来:“关,你这样真少见,是不是约会不顺利?”
  关鸿名回过神,没有再看她:“不,不是。”
  于是这女同事调笑着,好心地提醒他:“美国的女孩与你们中国的不一样,你可得主动一些!”
  关鸿名疲惫地朝她笑,恍惚间感觉这话有些耳熟。
  是谁这么说过?
  他略略追忆了一番,到最后恍然大悟,仿佛是自己曾对文寿这么说过。他想起来,是他那时以为,文寿喜欢什么美国姑娘小姐。到如今,真相陡然这么一白,这话一回环,他越想心里就越是堵得慌。这思绪不受控制,仿佛大江漫潮:说这话之前,再往前想,文寿曾对他念过的诗集,文寿初次回国时,嘴唇一贴,骗他是“normal”的那么一下儿,再往前,文寿逼着自个儿不许结婚……
  关鸿名的脑子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热热闹闹地沸腾了起来,仿佛是对他昨夜刻意隐瞒自个儿心绪的报复。
  所有的点滴,走马灯似的放映着,清晰地连在一起,汇成了一条粗壮的脉络,指向一条唯一的答案。
  关鸿名的双手不由得捂住了脸,一时难以从中自拔。
  女同事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关,看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
  等到这漫无止境的一天总算临近了结尾,关鸿名回到家中时,已是身心俱疲。而他疲惫的源头——文寿,此刻切切地迎了上来,帮他脱下了外衣,轻声道:“大哥,洗洗手,吃饭吧。”
  关鸿名坐在餐桌边,犹豫了半晌,并不动刀叉,正开了口,却又明摆着一脸的欲言又止:“文寿,我……”
  文寿给他倒了些白酒,看着大哥脸上为难的神色,猜了个八九分,却还是慢慢道:“大哥,要又是昨晚的事,不提也罢了。大哥不想,就当从未发生过,不必再说了,好不好?”
  关鸿名一张脸仍是严肃,听了他的话,却因垂下的眼睛而显得忧愁了。
  文寿怕他脑子里转不过弯,想不开了,赶紧将酒杯端在了他嘴边,又补充了一句:“大哥,别讨厌我就是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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