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东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起手朝葡萄架所在的方向示意,小低声说:“老先生不喜欢在屋里坐着,出来心情好,所以没有刮风下雨基本都会在院子里晒太阳。”
关瓒循声瞧过去,果然看见柯溯正坐在木质躺椅上闭目养神。
他穿着很厚的冬衣,看不出体型,脸却消瘦了不少,双颊凹陷,面色也不太好看。
“我去跟他说一声。”说完,徐振东率先朝柯溯走去。
关瓒迟疑没动,一双眼定定注视着瘦得有些脱形的老师。之前没见真人,难受是出于感情,现在见面了,他是真觉得心酸。
“去看看吧。”柯谨睿说。
关瓒这才跟上。
徐振东在摇椅旁边俯下身,告诉柯溯有人来看他了。柯溯听见说话声只是睁开了眼睛,但就跟没察觉身边有人似的,老人浑浊的双眼没有聚焦,呆滞地看,漫无目的地巡睃,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关瓒身上。
徐振东也注意到了这点,旋即静下来,仔细观察柯溯的反应。
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期待,盼望着老爷子见到关瓒以后能有所好转,不指望痊愈,但至少能认出他是谁。
视线相遇,关瓒心跳很快,他发觉老师的眼睛亮了,目光不再茫然,他有一瞬间的欣喜,惊讶于柯溯竟然真的没有忘记他。
摇椅吱吱呀呀地晃动,柯溯笨拙地起身,打开徐振东想要搀扶的手,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过来。他的眼底蓄满泪水,眼眶通红,气息短促颤抖。关瓒下意识扶住他的胳膊,眼窝同样酸了。
他以为柯溯会说一句“你回来了”,没成想,老爷子问的却是:“你看见我的瓒瓒了么?”
第85章 番外·冬来雪未深⑤
柯溯的双眼浑浊、苍老、蓄满泪水,却满含期待。他就像个无措而无助的孩子,手指死死攥着关瓒的手臂,他望着年轻人的脸,表现得耐心而又焦急,眸底的迫切几乎呼之欲出。
然而关瓒只是沉默,是震惊过后的沉默,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回答。
刹那间,葡萄架下那方狭小的空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微风静止,朝阳失温,一切都在急速地冷却和衰老下去。
关瓒心脏收缩,疼得他呼吸困难。他的眼眶再次酸了,眼尾湿润,却迟迟没有东西落下来。他注意到柯溯眼中的期待缓缓褪色,如同一支摇曳熄灭的蜡烛,最后青烟一起,灯芯的那一点火光也灭了。
老人单薄的身子发颤、站立不稳,像是随时都能被微弱的冷风吹散。柯溯叹息、哽咽,然后松开握住关瓒的手,蹒跚转身,用很低的声音念念叨叨,再步履蹒跚地朝堂屋走去。
他嘀咕着:“不知道,又不知道,我的瓒瓒到底哪儿去了?”
在他身后,关瓒双膝一弯径直跪倒在水泥地上,膝盖触地,发出很闷也很沉的一声。
“老师。”他不敢大声唤他,嗓音隐忍颤抖,像是不愿去惊醒一个睡熟的病人。
柯溯那么羸弱,精神近乎溃败,关瓒担心会施加给他不必要的刺激,所以不敢说太多内容,也不确定能不能告诉他,他的瓒瓒回来了……更何况,他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即便说了,恐怕也不会被相信。
柯溯置若罔闻,继续蹒跚地走,嘀嘀咕咕地念叨。
候在旁边的徐振东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去管关瓒,快走几步跟上了柯溯。
关瓒眼看着两人走远,眼泪“唰”地下来,他顾不上起身,直接膝盖抢地,跪走着去追。
“老师……老师!”
他喊到尾音破了,然而柯溯并没有回头,依然留在自己的世界里,逢人询问他消失不见的小徒弟。关瓒视线模糊,崩溃的情绪忽然止住,他看着柯溯像是忽然发现了身旁有人,脚下停住,他侧身面向徐振东,跟刚才的情景如出一辙,他握着男人的手臂,满怀期待地问出了那句魔怔一般的话。
“你看见我的瓒瓒了么?”
关瓒满脸是泪,再也听不进之后的对话了。
不多时,两人进屋,房门关紧,院子里恢复冷清。
关瓒跪坐在地上,脸颊挂着风干的痕迹,目光一瞬不瞬地低垂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柯谨睿抬腕看表,然后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淡淡地问:“膝盖疼不疼?”
关瓒低低抽气,眼睫颤了颤,再轻轻迎上柯谨睿的视线:“我……”他喉咙滚了滚,只说得出一个字,却没有了下文。
柯谨睿帮他把外套帽子拉起来,捂住冻红的脸,安慰道:“别说了,错不在你,也没人会怪你。”
关瓒低头沉默,静了半晌,又问:“能治好么?”
柯谨睿没有说话,关瓒在沉默中找到了答案,便没再追问。
离开后海的四合院,柯谨睿带关瓒去了趟律师事务所,找到负责财产转移的律师,让关瓒补签了相关文件。手续办妥,两人回公寓接上伽利略,然后驱车前往西山别墅。
这套宅子空置了大半年,平时虽然会有保洁定时清理打扫,可人气没了,那种人去楼空的冷清感根本掩盖不住,会悄无声息的从边边角角里渗透出来。两个人一直沉默,只有伽利略兴高采烈,尾巴摇了一路,一进院门更是兴奋得汪汪直叫。
关瓒心里有事,进了宅子直奔琴室,将自己锁进去,对着那两架正反放置的教学筝呆坐了一整天。
不知不觉,下午过去,日落西山,夜色降临。
晚上十点多,四下俱静,伽利略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在餐厅角落的毛毯上滚成了一团。
走廊深处传来动静,柯谨睿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寻声抬头。关瓒哭得双眼红肿,脸颊苍白,两人视线短短一遇,他躲闪了一下,很不自然地垂下眼睫。
“哭够了么?”柯谨睿靠回沙发背,手掌轻拍大腿,示意过来。
关瓒默不作声,走过去侧坐在柯谨睿腿上,像小鸵鸟一样缩起来,让他抱着。
“要不要聊聊?”柯谨睿耐心地问。
关瓒缓慢点了点头,静了有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听实话么?”柯谨睿道。
关瓒“嗯”了一声,说:“别骗我。”
柯谨睿笑了,道:“他知道自己的病,在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有交代,让以后有事也不要打扰你,说是既然出去了,那就要好好学习,不能分心。”
关瓒蓦地静了,片刻后低声骂:“我真是个混蛋。”
“别这么说。”柯谨睿手掌按着小家伙的肩膀,像安抚似的轻缓摩挲,“我还是之前的观点,就你个人来说,这种处理方式已经很温和了,仁至义尽,公私分明,你放弃了古筝不假,然而你到最后也没放弃跟他的情分,这就够了。”边说,他边很温柔地吻了吻关瓒的额头,“你叫的那声‘老师’,他听不见,但是也听见了。”
关瓒哭了一天,到现在眼泪早就干了,哭不出来,却因为柯谨睿的最后一句心里又抽了一下。
“我看不开。”关瓒说,“我只希望他能好起来。”
“所有人都希望。”柯谨睿道,“但是没人能逃得过生老病死,在这一点上我不安慰你,你没有真正经历过,等有了这次就能慢慢习惯了。”
关瓒不置可否,没有说话,可仔细一想,柯谨睿说的的确全是事实。
当年父亲过世,他的年纪还太小了,而且一切发生得突然,他完全处在无知无觉的状态,就跟着袁昕来到了舅舅家。他根本没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亲人离世,不知道从疾病、衰弱,再到死亡的慢性折磨,所以他被柯溯的状态吓住了,不自觉地开始自责,被愧疚和后悔勒紧,根本喘不过气来。
幸好关瓒足够成熟,在崩溃过后终归能够恢复冷静。
他以前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被安慰和开导的人,他可以自己想通,自己接受,只是需要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而现在有了柯谨睿,他可以卸下一部分负重,将自己放心交付过去。他终于可以像年轻人一样迷茫和幼稚,偶尔钻进牛角尖,反正那个男人总会在那里,耐心而温柔地告诉他,不要往那边走,到我这儿来。
关瓒合上眼睛,让身心放松,他从高度紧绷的心境中解脱,忽然感觉两条腿疼得厉害。
“我还能再去看他么?”他轻声问,“再回学校以前?”
柯谨睿笑着说:“当然可以,只要不嫌他总问那一个问题。”
关瓒闻言睁眼,若有所思地仰头看他:“老师也问过你么?”
柯谨睿道:“他问过去探望的所有人,问完就往,过了一会儿会再问,知道对方离开。”
关瓒还是心疼,喉咙干涩,闷声说:“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柯谨睿顿了顿,而后笑道,“瓒瓒在我那里,被照顾得很好。他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不受委屈、不受困苦,我保证这辈子待他从一而终,保他一世幸福快乐。然后问我爸,可以么?”
关瓒:“……”
关瓒被气笑了,忍不住掐柯谨睿:“你这不是欺负老师么?!”
“那有什么办法?”柯谨睿不甚在意,“这也就是我爸病了,他老人家要是清醒,听见这话能打断我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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