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瓒还没从最初的惊喜中冷静下来,心跳依然快得厉害:“我愿意!”他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冒失了,挺不好意思地放低了声音,小声找补道,“老先生德高望重,能入您的师门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您想要收我为徒,我当然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就是水平太低,不知道能不能让您满意……”
“底子不牢可以练。”柯溯温和地看着他,“专业演奏跟那些业余考级不一样,不追求半年一级的速度,更不追求等级证书上的一个‘通过’。你得一步一个脚印地打基础,往往一首曲子就要练个一年半载,我要求很高,每个音都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关瓒几乎压抑不住言语间的急迫,“我不怕反复练习,我喜欢弹琴,从小就喜欢,只是没有机会把它当成事业去对待。”
柯溯笑道:“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把你喜欢的东西重新捡起来。”他放下茶杯,提起筷子示意关瓒面前的那盘点心,“不过得从早饭以后再开始,你这孩子太瘦了,我要求一天练琴六小时以上,你坐得住么?还不得晕过去!”
关瓒也笑了,把到嘴边的话咽进肚子,乖乖夹起块点心放进嘴里。
他心里高兴又担心,他是以保姆的身份进的柯家,为的是每个月八千块钱的薪酬。有了这笔钱他才能负担得起医院的疗养费用,如果节省一些还能把富余的部分存起来,留着以后另谋出路。现在他擅作主张,想要争取那个曾经对他来说想都不敢想的人生。
关瓒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桂花酥,张妈亲手做的糖渍桂花馅儿是甜的,但他嘴里却始终索然无味。
没理由一边接受柯老的教学,还一边收取报酬,可他又做不到说出“不需要支付保姆费用”这句话,甚至很想厚脸皮地问,之前在家政公司签好的合同还做不做数。
还是不要太贪心了,走一步算一步,关瓒默想。
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决定,只此一次,无论如何都想让那种兴奋感持续得再久一点。
一顿早餐吃了不到半个小时,柯溯放下碗筷。关瓒心里有事没胃口多吃,见老先生吃好了也跟着落了筷子,主动问:“要去琴室么?”
柯溯看了眼时间,在菲佣的搀扶下起身:“走吧,趁着上午精神好。”
闻言,柯谨睿关上正在看的新闻资讯,收起手机,说:“那我就先回……”
他话没说完,老爷子一眼看过来,严肃命令:“回哪儿?谁说让你走了?一起过来!”他拄着拐杖,边出餐厅边气哼哼地叨唠,“人家小关要弹琴,我身边不能连个添茶的人都没有啊!”
柯谨睿脸上看不出情绪,没再多说,依言作陪。
关瓒跟他一起走在后面,低声询问:“视频会议不要紧么?”
“要紧。”柯谨睿用手机发短信,头也不抬地说,“刚通知了罗钺,会议改到下午了。”他一顿,静了几秒解释道,“就是昨天送我回来的那个人,是公司助理。”
关瓒“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万一老先生下午也不放您呢?”
柯谨睿闻言哭笑不得,侧头盯着关瓒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后不紧不慢地说:“那就麻烦你劝劝他,或者帮他找点事做。这家里除了我,他谁的话都能听进去,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应该会尤其听你的话。”
这话里认真不足,戏谑有余。关瓒没当真,口头倒是应下了。
几人穿过走廊来到琴室,菲佣泡茶端茶,关瓒则主动去掀那两架教学筝上的防尘布。
柯溯在昨天使用过的那架筝前落座,手上拨弦调音,却对柯谨睿道:“进来了就踏实一点,你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别老摆弄手机,惹我不痛快。”
柯谨睿顺了他的意思,索性直接将手机关机,表态似的搁到了茶案角落。他坐进圈椅,长腿交叠跷起,手肘支上桌面,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关瓒身上。关瓒正好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遇,柯谨睿无甚明显地一笑,关瓒不是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弹琴,可无端就是有点紧张,于是匆匆移开视线,拉开椅子在柯溯斜对面坐下。
“别管他。”柯溯看得出关瓒不自在,嗓音软化下来,安抚道,“就当这琴室里只有咱们一老一小两个。”
关瓒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乖巧询问:“老先生想听什么?”说完他忽觉不妥,又道,“我会弹的不多……”
“没关系,选个你最熟练最喜欢的弹给我听。”柯溯笑着说,“先把指甲戴上。”
关瓒从琴头的箱子里取出甲片,逐一将它们在指腹上缠紧。等做好准备,他以右手食指搭上低音部的第一根琴弦,由上自下轻抚而过,同时左手稍稍移动支撑琴弦的琴码,将失准的弦调整到最佳状态。柯溯垂眸不语地看着他的手,眉眼间笑意渐浓,整个人靠着椅背放松下来。
“想好了么?”柯溯问。
“嗯。”关瓒说,“《渔舟唱晚》,曲目低级,老先生不要见笑。”
柯溯缓慢点头:“开始。”
话闭,满室安静。
关瓒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他一手置于琴头,另一只手轻按着琴码左侧的琴弦。静了一会儿,右臂抬起,置空,落于琴上,中指与拇指跨音阶搓弦,与此同时左手施力,轻柔按出颤音。
顷刻间,中音部温厚的琴声飘逸而出,引得满室回响。古筝特有的颗粒状音色被十指拨动,悠扬串联成曲。那音色饱满绵长,意蕴婉转,悦聆听者心,仿佛连心境都渐入夜色,荡起夕阳西下时,湖水表面渐渐泛起的一道幽波。
柯溯只听了几个小节便合上双目,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一抬一落,静静打着拍子。
不远处,柯谨睿双眸微敛,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双抚琴的手,看它时而屈指绷紧,时而放松地上下扫弦。不得不承认,那小家伙生了双很漂亮的手,不仅是肌肤白皙、指骨修长匀称,他的手腕很细,腕骨略略凸起,看上去有种能被轻易折断的脆弱美感,而且的确灵活,以至于看它弹曲不光悦耳,还好看得赏心悦目。
倏然之间,一声错音不巧传出,紧接着被接下来的一组琶音笨拙地掩盖下去。
柯谨睿表面继续做不动声色的听琴人,心里倒是很坦荡地笑了。
不过多时,一曲终了。
关瓒满脑子都是刚才出现的几处错漏、几处抢拍,心脏愣是比弹琴以前跳得还快。他十分忐忑地做了个吞咽动作,这才硬着头皮看向柯溯。柯溯定睛瞧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多久没碰过琴了?”
“差不多有十年了。”关瓒回答。
“舅舅和舅妈不同意你学琴,难道连弹都不允许么?”
“我舅妈嫌吵,也嫌摆在家里占地方,所以把我父亲留下的筝都转手卖了。”
“可惜了。”柯溯长叹口气,“不提这个,说说你为什么喜欢这曲吧?”
关瓒坦言道:“我只考过业余四级,《渔舟唱晚》是考级曲目,练得比较多,放到现在也是记得最清楚的曲目之一。而且这首是我父亲手把手教我的,授课之余还听他提过很多次,现在想想应该是真心喜欢,我听多了印象自然会更深刻些,大概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吧。”
柯溯问:“你父亲是怎么提起它的?”
关瓒摇摇头:“我那时候也就六岁,记不清了。”
柯溯又问:“那你对这首曲子了解么?”关瓒继续摇头,柯溯笑笑没着急开口,而是取过谱架上面的一本乐谱递过去,说,“翻到第一百二十九页,你看看是什么。”
那本乐谱包着白色书皮,看不到封面,但被翻动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全部页面都变得非常松散,想来是个很有年头的老物件。关瓒不明所以,按照对方的交代翻到对应页面,然后很惊讶地发现正好是《渔舟唱晚》的谱子。
这页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右上角还缺失了一小块,关瓒下意识去看内容,注意到每一小节的简谱上都被细心地标注好了指法,在某个弹段旁边还有备注,上面写着“按音时手背必须gong起,不能ta”。这本乐谱的主人时年多半是个很小的孩子,笔记歪歪扭扭,不会写的“躬”“塌”二字还需要用汉语拼音代替。
关瓒一遍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犹豫着原本想要主动问问,结果不经意间地一抬眼,他扫到了曲名右下的两个名字,然后很意外的发现下面的那个正是——译订:柯溯。
他霍然抬头看向对方,喃喃道:“原来是您啊……”
“看来我们不止有眼缘。”柯溯说,“注定了我这一辈子到头,晚年师门里就该有你。”他端起旁边矮桌上的茶盏,苍老的手不利索地打颤,牵动杯盖也在“叮叮当当”微微摇晃,“你来,咱们随意点,敬杯茶就算入门了。”
关瓒站起身绕过两架古筝,接过茶盏,在柯溯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他抬头看向柯溯,喉结滚了滚,却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
柯溯笑得眼睛弯起,脸上的每一条纹路似乎都变得尤为深刻,也尤为柔软。他伸手覆盖上关瓒发顶,掌心缓慢摩挲:“傻孩子,叫老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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