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又随着问了为什么?沉入江想都没想太多就答了一句“不想回”。
之后老人家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只是坐在屋檐下,抽着竹管烟凝望远处的积雪出神,似乎在想些什么。后来沉入江才知道,这老人家的子女也是连着两年没回来看他。
沉入江那时的回答就仿佛是他子女的回答,他想自己可能在无意之中伤到了老人家的心。不知是出于抱歉的心态还是什么,从那时起他对老人的关注也变多了些,态度也变得恭敬了起来。
不过他不怎么明白杨爷爷的子女,为什么会不回来看他。如果外婆还活着家也还在的话,他肯定会年年回去的。他也没敢询问杨爷爷这个问题,只是觉得不解罢了。
只是没想到他今年又问起这个问题了,沉入江猜想着老人家可能还是希望子女能回来看看他。那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该怎么回答?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杨爷爷先开口:“不想回答的话就不说了,咱聊点别的。”
“回。”沉入江突然出声道,他眼角余光扫向老人,像是为了让老人家信服一样,又多说了几声:“回,要回。”
听到沉入江郑重的回答,老人家突然乐呵乐呵地笑了起来,就好像是自己的儿女答应了回来看他一般。不过命运之神总是这么爱和人开玩笑,沉入江的回答仿佛是印证了什么一般。
在15年2月除夕来临的三天前,院子里突然来了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沉入江在房间里宅了十几天,闻声才探头往外看了眼。
杨爷爷抱着自己的两个子女哭的老泪纵横,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分别是他们的丈夫妻子与儿女。两个子女纷纷给老人家下跪,解释着三年来的不归。
沉入江缩回去后便想:果然。不论是哪个子女,总是会眷恋着那个自己土生土长的家。
不过看着他们回来,他估计自己也该准备启程了。当天晚上,老人家和子女一起忙活了一大桌饭,几乎把院子里的人家都请在一起吃饭去了。忙得到了晚些时候才想起沉入江,忙煮了些热乎的丰富面汤给他送去。
沉入江坐在电脑桌前吸溜着面条,老人家坐在他前头,一脸的喜意尽显于色。
“入江啊,今个都多少号了?怎的还不回家去,再过两天就过年了,你去年也没回去,家里人别给等急了。”
“明天就动身,也不远。”沉入江压下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平静道。
“那感情好,早些回家,早些跟家里头团圆,一起开开心心过大年。明个我给你点我自个晾和腌的东西,你带回去,让家里头好好尝尝。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呆着,可没有受亏待呀!”杨爷爷眯着笑眼,话语中每一句话无一不透漏着关心。
“谢谢您。”沉入江拿着筷子的手忽地就抖了抖,他能感受得到老人家话语里对他的关心。但是这种感觉很怪异,老人不知情的关心反而变成了插进他心口里的匕首。
不过这也没法怪老人家,毕竟他什么也不知道。沉入江觉得这要怪,也只能够怪自己。
他其实也很想对老人说:“可能我已经没有家了。”
但只是想想而已。
第二天他起了一个早,那会儿天还没亮,他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就出发了,毕竟也没准备去多久。
今天的雪有些大,不像往日如同柳絮般洋洋洒洒,反而像是鹅毛般的铺天盖地。地上的积雪又厚了一些,一脚踩下去总会落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沉入江背着背包,向着高铁站出发,来回的票他都已经买好了。早上六点出发,下午六点多回来。往来路上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也只有一个多小时,其实就是这么近。
不知道那个离开了四五年之久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心底有些隐隐的期待,可担忧总归又多于期待。
第14章 013.
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铁灰色的天空满滞金属感。冷风伴随着鹅毛大雪,在沉入江的耳边呜呜的响着。站在村外的土坡上一望,苍茫的天底下,灰砖白瓦的二层或平顶小洋楼,林立于村中。
泊油路从他来的地方修进了村里面,阵阵冷风阵阵炊烟。
印象中的小村子是泥土路,每次下过雨地上都会有坑坑洼洼的小水坑。房子也只是在农村里很常见的瓦房,看来时间不止能改变人。
沉入江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他们过去住的那套小房子,院子外的栅栏上,那把锁似乎从五年前锁上后就再没有被打开过。他没有钥匙,不过很轻易就从那矮小的土砖墙上翻了过去。
院子里的那棵歪脖老树还在,只不过它此时正光秃秃地屹立在寒风冷雪中。房子的门也被上了锁,木门上的关公张飞像已经破得只剩下一些边缘了,他轻车熟路的绕到后院。
养鸡鸭的笼子已经破了,那片被围起来的小菜园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后院也有一棵树,他蹲下身,扒开厚厚的积雪,从养殖的笼子旁拿出一个已经生了锈的铁铲,开始挖已经被冻住的土地。
他的手臂还没有拆线,所以行动起来还是有些不便。他估摸着再有两天就能拆了,伤口愈合的兴许也差不多了。因为冬季温度低,血液流速慢,所以细胞生长的缓慢,以致伤口愈合速度也变慢。
不过好在年轻人手脚轻快,奋力挖了一会儿后,很快就从地里挖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是铁盒,埋的年月久了也生了一些铁锈。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一把钥匙。
沉入江把钥匙拿了出来,又绕到院子前。将钥匙插进了锁里,要转开时,沉入江的手竟是抖了抖,犹豫了许久。才猛地一转,因为没有去接,锁头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才把沉入江给惊醒,伸手推开木门,发出了吱哑的一声,伴随着散落的灰尘。就像开启了一段老电影一般。
他好像看见了整洁的客厅里,年幼的自己跑过的身影。外婆坐在木椅上,桌子上放着竹子编制的篮子,篮子里放着针线。她正在一针一线穿着手中的布,目光不时落在他的身上。
舅舅突然从卧室里出来,叫喊着:“妈我饿了,入江你过来,我知道你也饿了。”
年幼的自己嘿嘿一笑,吸着鼻涕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沉入江的嘴角在不自觉上扬的瞬间又塌了下来,因为眼前只有积满灰尘与蛛网的客厅,灰暗灰暗的。
转身走向外婆的卧室,他这次回来只是为了拿一点当初忘了拿的东西。
打开柜子的倒数第二个抽屉,一阵灰尘随之扬了出来,呛了沉入江一把。咳了几声顺了气后,他便看见里面放着的一张厚厚的信,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岁,那信封已经泛了黄。
信封上头写着“致入江。沉静书。”信还从未被启封过。
入江是他自己,沉静是他的母亲。拿到信封后,他也没有急着打开。放到了背包里,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他还要赶回去。
从这里搭车到市区还要两三个小时,下午六点半的车票回去。
把老屋子的门又重新锁好后,沉入江站在门前发了会儿呆,才退了出去。这会儿村子里的活动人变多了起来,在小道上经常能看见人走动的身影,显然他们对这个年轻的面生小伙子也好奇的紧。
到了村外后,人倒是没了。沉入江顺着那条泊油路一路走了上去。背后那他生长的地方离他越来越远,那个满载了他年少回忆的地方。
十七年前的一声啼哭。还有一周后的,亲生母亲的逝世。还有十二年的生活。还有五年前逝世的外婆。还有三年前突然没了音讯的舅舅。
沉入江插上耳机,里面不知是播放到了哪首歌,歌词却一字一句的回响在他的大脑里。
这场故梦里,人生如戏唱。
还有谁登场。
回忆像默片播放,刻下一寸一寸旧时光。
他说就这样去流浪,到美丽的地方。
谁的歌声轻轻、轻轻唱。
谁的泪水静静淌。
愿化一双鸟儿去飞翔。
任身后哭号嘶喊着也追不上。
又一年七月半晚风凉,斜阳渐矮只影长。
这场故梦里,孤桨声远荡。
去他乡,遗忘。
连接着天际的泊油路上,一个背着背包的行者离他身后的村子越来越远。他会翻过一条又一条高低起伏的马路,然后一直走下去。
夜晚,沉入江回到了上海。夜色中的这座城,灯火通明,繁华似锦。他没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想要回去起码还要等过年后。所以找了一家价格实惠的宾馆入住,晚饭随便吃了东西。
离春节还有最后的两天,街头上已经开始有年味了。沉入江坐在二十五层的阳台上,眯着眼睛望着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一旁的酒瓶下压着那封已经被打开过的信,他又打开了一瓶酒,往嘴里大灌了一口。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撑在冰冷的栏杆上,对着夜色大吼了一声,从来都没想过和母亲的见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沉入江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当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时,他抬起手一摸,竟是怔了怔。那封尘封了十七年的信件被打开来,然后很多很多沉入江迷惑或者是完全不知道的事情,都通通地灌进了他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