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凌希将钥匙丢在玄关的柜子上,头也不回地朝后扬了扬手:“走了。”神态稀松平常得和临时出门买包烟没什么分别。
可陆孝严知道,凌希不会回来了。凌希平时出门是不打招呼的,用林广乐的话讲这叫“有性格”,用姐姐陆孝仪的话讲这叫“没家教”。凌希没有家,但未必没有家教,他只是独来独往太久了,常常想不起要向人报备自己的行踪。
同居三年,凌希没多少行李需要收拾,有些零碎物品更是常年堆在车子后备箱里从没搬出来过。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陆孝严长不了,他早有觉悟,只是舍不得做先离开的那个。所以那三年里,捉奸在床他没有走,拳脚相向他没有走,丑闻缠身、尊严扫地、错失理想他都没有走,直到陆孝严亲口让他走,他才真的走了。
可两年之后,当陆孝严背负冤屈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又回来了,没有寒暄,没有情话,没有追究过往的是非对错,他只是平静地陪着陆孝严一路逃亡,直到生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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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在墓园里飘荡了多少个日夜,一年?两年?也可能是三年吧……终于有一天,陆孝严对外界的感知开始减弱,视野晦暗,听力衰退,整个人就像被沼泽吞没似的,缓慢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情景是不是就叫做魂飞魄散?魂魄散了,下辈子还能不能拼凑起来重做一回人?如果可以,他还想再做一回陆孝严。
对于世间种种声色犬马,他已无贪恋,也坦然接受了自己“冤死鬼”的可笑命运,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那些陷害他、算计他、将他逼入绝境的人都还活着,一个个活得风生水起志得意满,更不甘心就这么丢下凌希一个人走了。
凌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自然不会有谁为他领取尸骨、立碑祭奠。活着的时候,凌希孑然一身,如今死了,仍旧形只影单,他所拥有的,恐怕只有临死前那短短一刻的牵手而已。从前凌希就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着音乐,有天不能弹琴不能唱歌了,陆孝严以为他会崩溃,可他没有,他依然坚韧地活着。陆孝严从没想到,支撑凌希活下去的理由竟然就是自己。
这残酷的死亡总算使陆孝严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世上谁也信不过,父母可能会恩断义绝,夫妻可能会劳燕分飞,兄弟可能会反目成仇,唯一不会离开他的,只有凌希。就算他们吵架,就算他们用最恶劣的态度互相伤害,就算他们大打出手、哪怕一人捅对方一刀,捅完了,凌希还是会跟着他。他是陆大少爷,凌希会主动送上门给他包养,他走投无路蹲在街边要饭,凌希会陪他相拥取暖,就算有一天他进了棺材,凌希也会闷声不响挤进去,和他肩并肩躺在一起。
他不知道凌希是否也像他一样变成灵魂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飘荡着,是否也在默默注视着这个触不可及的世界。当他终于想要发自内心对凌希说些什么的时候,凌希却再也听不到了。
凌希,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帮你堂堂正正站上舞台,去展示你的才华,去实现你的理想。
凌希,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冲我笑,不要对我好,更加不要再爱上我,我不值得。
凌希,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可能也不认识我了吧……没关系,我会记得你,我会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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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黑暗中下坠,下坠……猛然间,一阵失重的眩晕袭来,身体似乎有了分量,陆孝严清楚感觉到后背抵在某样坚硬物体上,硌得脊骨生疼。他用手胡乱摸索过去,承载着他的好像是一把木质长椅。
“叮啷——叮啷——”耳边先是传来了玻璃器皿互相碰撞的悦耳声响,然后是有人来回走动的轻快脚步声,再后来是悠扬的琴声,歌声,以及各种语言各种情绪的交谈声……
陆孝严试着晃了晃头,脑子里沉甸甸好像灌了铅,有种宿醉过后的恍惚。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道在牵扯他,一下,一下,扯得他差点偏离了原位。努力撑开黏涩的眼皮,明黄色灯光“唰”地撞向眼球,刺得他狠狠皱起了眉头。
视野之内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应该是个男人,十八、九岁年纪,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儿底下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儿黑漆漆的,蒙着层水气……陆孝严错愕地张大嘴巴,差点儿忘了呼吸,难以置信,那竟然是凌希!
怎么会是凌希?难道是老天给他机会,让他在奈何桥头最后见凌希一面?
许多的记忆,许多的话,连同许多情绪一起涌了上来,堵得陆孝严喉头颤抖鼻子发酸:“你、你该不是、该不是特意在等我吧?”
谢天谢地,他还记得如何说话!
凌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上用力拽了两下:“麻烦让让,你压到我衣服了。”
陆孝严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凌希在讲什么,他迷迷瞪瞪站起身,颤颤巍巍伸出手,忘情地朝凌希脸颊摸去……天啊!那张脸竟然是实实在在的,是有温度的,那是一个活着的凌希!
凌希被这举动惹得有些不悦,皱着眉抬手朝外挡了一下。陆孝严更加惊喜地发现,那只手也是完好的,五根手指都修长白净,丝毫没有损伤过的迹象。他一把抓住那只手,紧紧握着,激动地难以自持:“怎么会……”
没等陆孝严表达完自己的疑惑,就见凌希满脸厌恶地抬脚,“咚”一声精准踹在了陆孝严胸口,将他直笔笔踹出老远,一路撞翻桌椅杯盘,摔了个四脚朝天……
第4章 重生
一阵天旋地转,陆孝严就这么平躺在了地上,狼狈地大扎着手脚活像只翻壳儿王八。还没等他搞清楚状况,身体已先于大脑做出反应,“腾”地一跃而起,拳头带着劲风砸向了凌希额角。
见躲避不及,凌希干脆咬紧牙关偏过头去做好了硬挨下这一拳的准备。可等了半天,预想中的疼痛并没出现,小心翼翼睁开眼,陆孝严的拳头就停在距离他脸颊两公分处,僵持片刻,又颓然垂了下去。
是凌希眼神里一闪即逝的无助唤醒了陆孝严,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他是死掉了,逃亡路上被根树枝插了个透心凉,血差不多流干了。后来呢……后来他在墓地飘荡了许多年,终于有天要转世投胎去了,可一睁眼,见到的人竟然是凌希……不对,准确的说,那不是他印象中的凌希,那个凌希脸蛋儿更显稚气,身形更加单薄,个子似乎也更矮一些……
带着满心疑惑,陆孝严环顾四周,此时此刻他所处的环境应该是间酒吧,巨大的L字形吧台占据了半边墙壁,对面摆放了数张宽大柔软的黑色沙发,当中的圆形高台上有个短发女生正在自弹自唱着,这一切让他倍感熟悉,就连吧台里梳着油头的小胡子调酒师都似曾相识……想起来了,从前天星的办公室就距此不远,有段时期他们周末谈完生意总会顺路过来坐坐,一边喝酒一边听歌一边谈天说地,你调侃我,我挖苦你,明明聊着毫无意义的话题,却是那么快乐……
陆孝严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飞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是一支外观崭新、款式老旧的智能机,屏幕上清清楚楚显示着当天的日期:二零零七年四月三十日……翻来覆去检验过手机的各项功能,确认并没出现问题,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穿越时空回到了七年之前。
七年前他二十五岁,凌希十九岁,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所有的分分合合纠纠葛葛也都还没发生过……如果这是梦境,他宁愿永远沉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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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动静,经理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地拉着凌希教训道:“你是怎么搞的!还敢动手打客人,想不想在这儿干了?”
“是他……”凌希朝陆孝严抬了抬下巴,有心说明原委,又觉得情况太过尴尬实在说不出口,最后只好模棱两可地嘟囔了一句,“他变态的……”
还是目睹了事发经过的短发女歌手看不过,跑来说了句公道话:“我都看见了,是那个客人先动手动脚的,那人摸他的脸,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打起来啦?”楼梯口传来一阵叫嚷,陆孝严循声望去,只见林广乐穿着身花花绿绿的休闲套装冲了过来,后头还跟着蔡史墨和戴志友。
林广乐是这里的常客,从老板到清洁大婶没人不认识他,都知道他是个挥金如土的大少爷,能跟他同进同出的,自然也非富即贵。但凡有些眼色,谁也不会为了替凌希主持正义而得罪这号人物。
见陆孝严脸色不善,经理只好从林广乐下手嬉皮笑脸地说着软话:“乐少你看,一点儿小误会,实在对不住。他们都是打工的学生仔,没见过什么世面,几位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要不这样,待会儿我请喝酒……”说着话他朝凌希背上重重推了一把,“傻楞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客人道个歉!”
凌希皱着眉瞟了经理一眼,又调转目光望向陆孝严,倔强地沉默着。他是个骨子里非常骄傲的人,只要认准了,就不会轻易低头,也绝不会被谁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