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 (两挂)

　　爷爷离开后，那些东西又成了灌溉的肥料。
　　偏僻落后的小镇有着自己的步调，不同于大城市的疾步，它慢悠悠地。
　　身在其中，江行心底的心思便渐渐模糊了。曾经寄人篱下的不甘与困苦，那些隐匿在角落的悸动与自惭，也都随着流淌的溪水而远去了。
　　如果他的一生就消磨在这里，每天得过且过，忙时帮爷爷干农活，闲时就躺在树底下看看云放空自己，这样也不错。
　　带着这样的想法，高中毕业后，江行便不想读书了。
　　江行只把这件事告诉了爷爷，又拜托爷爷，不要告诉江源。
　　爷爷没有阻止他，浑浊的眼珠却是第一次看清他，他叹道：“江行啊，你不能在这儿一辈子啊。”
　　为什么不能呢？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出滑稽剧，他是这个舞台上唯一的小丑。
　　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动作，无一不使着自己走向更不堪的境地。
　　他对妈妈说“我想有爸爸”，于是他有了个爸爸，一个属于别人的爸爸。
　　他在日记里对自己说“我好像喜欢他”，于是他得到了一场让他惊悸至今的治疗，一个淡若轻风的吻。
　　他愿意就这样一辈子，毫无节制地消耗自己的生命，早一点结束这场难堪的人生。
　　可惜，江源还是知道了。
　　江源找到他，面色凝重，问他：“你是不是恨我？就算你恨我，你也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一年多来，这是江源第一次当面和他说话。
　　江源叹了口气，顿了顿，还是伸手摸了摸江行的头发。
　　江行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这么久没见，身高却几乎没变化。
　　江源抿了抿唇，沉声道：“是我对不起你，还有你妈妈。”
　　江行什么都没说。
　　最后，他还是去上大学了。
　　大一开学前，他用瓶子带走了爷爷家门前的一抔沙土。
　　开学后，江行就住校了。
　　住宿费包括在学费里，学费是从江源的卡里直接扣的，而生活费，江行都留给了爷爷。
　　江行对消费品没有需求，要花钱的就是一日三餐。
　　他找了个服装店的兼职工作，一个月一千出头的收入，足以他度日。
　　在日复一日的学习和工作中，大学三年在眨眼间过去了。


第四章 实习
　　到了大四上学期，江行的学业培养计划中只剩下了三门课要上，同班的同学们不少都已经找到了实习的企业。
　　江行在招聘网上投了十几份简历，对象都是些小公司，应聘的也是一些薪资低、要求不高的职位。
　　然而，未等那些公司有所回音，江源又找上了他。
　　江源这三年的变化挺大，鬓角的白发毫不掩饰地昭显着他的沧桑，眼尾的痕迹也是愈加见深。
　　江源约了江行在咖啡厅见面，钟表整点的时候，他在透明窗内看到江行匆匆赶来。
　　江行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看到江源后，便径直向他走来。
　　“不好意思，来晚了。”
　　“没关系。”
　　等江行落座后，江源将菜单递给他，问：“要喝点什么吗？”
　　江行没有来过咖啡厅，对于单子上各式咖啡的名字也不甚了解，于是应道：“我都可以。”
　　“好。”江源只当江行是真的不挑，所以又让服务员上了一杯和他一样的蓝山。
　　等咖啡上来了，江源结束了寒暄，开始进入正题。
　　“已经大四了，是要开始实习了吧。”
　　“找到心仪的实习公司了么？如果还没有，不如考虑来我的公司。”
　　江行一顿，含糊其辞：“已经投过简历了。”
　　“就是还没有确定了。”
　　江源看着江行垂下的眉眼，刻意忽视那种熟悉感，诚心道：“你不用有别的顾忌，就当是进入了一家平常的公司，从小职位做起，没有人会说什么。”
　　江行微皱起眉，看向江源。
　　他不懂。
　　当初江源和刘芸把他送走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什么过了三年江源又好像没事发生一样让他回去。
　　这四年来，他的生活忙碌而拮据，但他从中体验到自己存在的真实感，以及作为普通人的尊严。
　　这是他在江家难以得到的财富。
　　他希望自己能以平等的姿态与他们交流，而不是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缓缓说着：“对不起，我希望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工作。”
　　“谢谢您的好意。”
　　江源似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低头喝了口咖啡，抿出个苦涩的笑。
　　“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还有一件事，爷爷在乡下的房子要拆迁了，我在城西给他租了个房子，他死活不去，你帮我劝劝他，让他搬过去。”
　　江行并不认为自己的劝说能改变爷爷的决定，却还是应下了，并提议：“您可以告诉爷爷，城西有更多麻将馆，他可以认识更多牌友，也许会有效。”
　　江源抬起眉毛，觉得这个提议将会有很高的执行效果。
　　最后，江行收到了一家离学校不远的公司的面试邀请。
　　江行只在做兼职的时候面试过——如果那也算面试的话，他对于正式工作的面试并没有经验，只知道要穿得体面些。
　　于是他去商场花了几百块照着影视剧上男角色的西服装扮买了个次版，也就觉得够了。
　　面试当天，他按照招聘网上公司简介的地址找到了面试地点，意外地发现小小的走廊上竟然有十几个应聘者。
　　面试的速度很快，而出来的人面色都不太好看。江行有些紧张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几乎已经放弃了这个实习机会。
　　没多久，他的号就被叫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西服下摆，然后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站到门前后，他打开门，目光从洁白的地砖上移，看到一条纯黑色的长桌，三个面试官坐在桌后。
　　江行回身关上门，走到桌前一米的地方站定，微抿唇角，他抬起头，自我介绍：“各位好，我是12号应聘——”
　　——剩下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江行全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了。
　　眼睛微眯的面试官手指交叉支着下巴，冷笑着问：“怎么不说了？”
　　这位面试官面前的铭牌赫然写着——江远。


第五章 共事
　　江行呆滞地站立着，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江远拿笔敲了敲桌面，不耐道：“继续。”
　　江行指尖微动，低下头，道：“我叫江行。”
　　江远看了眼桌上的简历，又看回眼前的人，提问着已经重复了一下午的话：“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公司？”
　　“流远”是江远和大学同学凌凯一起创办的公司，凌凯主攻技术，而他因为江源的缘故结识了不少生意人，两个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倒是把这个小公司办得有声有色。到现在，接手的生意对他们这个体量的公司而言已经过剩，两个人分身乏术，急需其他的工作人员。
　　江行如实回答：“因为这里离学校近。”
　　江行当初只是想找个地段近、薪资合理的工作，流远恰好符合这个要求，他便投了简历。
　　在来面试之前，他有简单了解过这家公司的信息，但那份资料上只写了流远是由未毕业的两位高校大学生创办的，并未提及江行的姓名。如果他知道江远和这家公司有关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当然，以现在的情形，想必他也不会有通过面试的可能性。
　　江远依然是冷着脸，另两位面试官却是没想到江行会这么诚实，掩嘴笑了两声。
　　“你觉得我们有什么留下你的理由？”江远又问。
　　江行来之前有准备过这个问题，这时却无心恋战，只回答：“没有。”
　　“好的。如果你被录用了，我们会给你消息。”江远拿起他的简历随手放到一边，以公事公办的语气结束了这场面试。
　　一周后，江行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于是只把这事当成一场插曲，转眼就忘去了。
　　他开始广撒网地投简历。
　　没几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给了他。他以为是投出的简历有了消息，于是很快接起。
　　“喂？”
　　“明天过来上班。”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你是？”
　　男人笑了一声，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江行蓦地攥紧了手机，眉头微皱，他说道：“对不起，我不能……”
　　那人声音低了下来，“明天过来上班，我不想说第三遍。”
　　江行沉默了，电话对面的人竟也安静等待着回复。
　　一时间，听筒里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交杂着隐约的电流音。
　　“江远，”江行皱着眉，无奈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你满足就可以了。”
　　“……好吧。”
　　流远新加入了三名成员，一位是江行，一位是江远的同学，也是那天友情当面试官的男生，名叫沈楠，另一位是和江行一样从面试中挑选出的，名为袁林。
　　公司虽小，五脏俱全。因为人员的扩充，江远租了个两室一厅，江行和袁林、江远和沈楠各一间房间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