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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学的江帆 (正弦倒数)


  兽医给臭臭扎好留置针,杜君棠才在身上摸出了皱皱巴巴的一张红票子。
  兽医说,小朋友,这个钱不够做急救的。
  杜君棠结结巴巴道,麻烦您先给它打点营养针吧……我再回去取。
  臭臭那样状况的不能留在兽医院,打完针,杜君棠又走了五站路把它抱回去。
  到家时,一双腿都是软的。他安顿好臭臭,大腿打着摆去保姆的住处,让她把零花钱给他。
  保姆哼一声说,你在家要花什么钱。
  杜君棠并不解释,只说你给我。
  保姆不搭理他,径自要走开。
  那时杜君棠虽然小,却不是完全不知事的,他只是藏在心里不说。
  他急得吼道,你不给我,我就告诉我父亲……我爷爷!你压着我的零花钱,还拿棍子打我!
  他其实一点底也没有,他道出的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底气。
  保姆到底是下人,又做了亏心事,一时慌了,赶忙塞了钱给杜君棠,摆摆手让他离开。
  臭臭的呼吸越来越轻,它太累了,杜君棠不敢在这天再折腾它,只等明天再去那家兽医院。
  睡前他分明听到臭臭“喵”了一声,杜君棠高兴地从床上坐起来。或许是今天的营养针有用,此前臭臭已许久没叫出声了。
  杜君棠小声道,乖臭臭,等一等,明天我再带你看病去,很快你就能好起来了。
  翌日,杜君棠起了个大早为臭臭清理干净,忙出一头汗,又想着外头的太阳太毒辣,五站路怕折腾了它,又去杂物间里找太阳伞。
  杂物间的门不知怎么就给反锁了,自里面打不开的。杜君棠叫了好久,足有两三个小时,才有路过的小厨娘给他开了门。
  盛夏里,密不透风的杂物间热得像给杜君棠蒸了个桑拿,他连汗也顾不上擦,赶忙去找臭臭。
  卧室里静悄悄的,静得让杜君棠感到不安。
  新窝里不见它,有阳光照射的地板上不见它,杜君棠在自己不大的卧室里找了两圈,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四处望着,他愈发慌乱,心脏仿佛都要给碾碎了。
  直至他走到床前,掀开了自己莫名被展得大开的被子。
  臭臭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它嘴巴微张着,一动不动,连胸口微弱的起伏也没有了。杜君棠的手碰上去,臭臭硬得像块石头。
  它再也不会用脑袋蹭他的胸膛了。
  它身上还插着留置针,它还等着他去救他,它明明那么痛,却为他坚持了那么久。
  ——你快点长大,我给你洗香香。
  ——等你好起来,我要叫你臭臭。
  ——乖臭臭,等一等,明天我再带你看病去。
  他是个彻底的垃圾废物,他一样也没做到。
  那低低的猫叫声忽的断绝,取而代之的是孩童歇斯底里地哭嚎声。
  是他的哭声。
  杜君棠骤然从睡梦中惊醒,直挺挺坐了起来,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薄毯下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
  他从沙发上下来,按亮了客厅的灯,走到饮水机跟前接水。
  压在胸口的巨石无论如何都挪不开,杜君棠知道自己今晚没可能再睡下,坐在矮几前抬手拆了一包烟。
  半支烟的功夫,卧室门开了。彭筱烟倚在门框边,显然没睡醒,半眯着眼睛叫了他一声祖宗。
  “你这第几宿了?”彭筱烟趿拉着拖鞋走过来,也不坐下,弯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点着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杜君棠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四十九。他语气里带了歉意:“我动作尽量轻了。”
  “没怪你,怪我睡得浅。”彭筱烟吐出口烟圈,接着道,“头几晚也没问你,怎么了这是?”
  “说不清,”杜君棠掐了掐眉心,闭了眼,藏住了眼里的血丝,他好半天才略微哽咽道,“我梦见臭臭了。”
  这茬儿杜君棠和彭筱烟提过,该是杜君棠心底一块伤,两人长大之后,她再没听杜君棠谈起过那只小猫。
  “他们就快来了……我知道,他们很快就来……”杜君棠拧灭了手中的烟,抬起一双眼去看彭筱烟,话中带了恳求,“你帮我把他藏起来,好不好?”
  彭筱烟听懂了杜君棠话里的“他”是谁。
  她沉默许久,杜君棠固执地看着她。
  彭筱烟当初在知道臭臭这事后,和杜君棠提过许多次送他只小白猫。
  彼时他已搬离了老宅,住在自己的公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养一切自己想养的小玩意儿。
  可他没要。他分明喜欢的,公寓里的流浪猫全仰仗他照顾,他偏不养。
  彭筱烟太清楚这人有多死心眼。
  “小棠,”她许久没这么叫过杜君棠,她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叹道,“他是个人,不是什么小动物。”
  “可我不想走……”杜君棠卸下了重重防备,一双眼透亮,仿佛能叫人看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我走?”
  彭筱烟在那双眼里读尽了少年人的迷茫。
  “是不是我喜欢的,我都不配拥有?”杜君棠低声问她,嗓音沙哑。
  他喜欢的,永远不得善终,他于是谁也不敢喜欢,宁肯错过,也不肯成了别人的拖累。
  “我明明已经走这么远了,我什么都不要,杜家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彭筱烟被这话问得哽咽了,她清清楚楚在杜君棠眼里看到了脆弱。这小孩满身锋芒地活到今天,她几乎快忘了他铠甲下是一副寻常的肉身。
  会疼,疼了会叫。
  杜君棠紧蹙的眉头下,是一双起了雾气的眼,眼底填满了受伤与痛苦。
  那是到了极致的凄惘,仿佛多看一眼,都要被这目光刺痛心脏。
  “他是我长这么大,最喜欢的人。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他。”杜君棠沉声说出这千斤重的话,眼眶泛红,半晌忽道,“你见过破开夜幕的天光吗?”
  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学校的巷口。那个人从远处朝他跑来,带着一身异于初冬的和暖,异于他既往人生里的生机,紧紧抱住他,颤着尾音明明白白告诉他。
  “您的江帆。”
  他是被需要的,他亦为那人所有。
  他完全沦陷了。
  彭筱烟在这浸满了无措的眼神中久久愣住。
  命运让杜君棠饱受错过与苦痛,他在苦海里漂流着,默不作声,亦不挣扎。
  她想,那该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又或许命运也舍不得再伤他,于是一张帆扬起来,一叶舟自风雨中驶来,命运送了另个人过来他身边。
  他向他伸出手说,等久了吧,别怕,我渡你过苦海,我带你上岸。
  ——
  所以说,是江帆啊。


第19章
  良久,客厅里二人一站一坐,谁也不说话了。
  杜君棠的情绪仍然低落,眼见着手又往烟盒子那处伸,被彭筱烟打开了。
  她把自己手里没抽完的烟拧灭,又去卧室里找药,再出来时带了一粒咪达唑仑,连药带水递到了杜君棠面前。
  “先睡觉,死人似的能干什么?”她垂眸道,“再这么下去,你跟你哥该住对铺了。”
  杜君棠看向她,感觉到疲乏过度给身体带来的强烈不适,小声道:“你别咒我。”边说,边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仰头吞了。
  杜君棠在沙发上躺下,彭筱烟就坐在对面,直盯到杜君棠呼吸渐渐平稳才松了口气。
  天将破晓,一没留神就已是凌晨五点出头。
  彭筱烟一个姿势坐了将近一小时,只觉腰酸背痛。看着对面沙发上睡熟了的小孩,她头疼不已,一走了之的念头时不时就来她脑子里蹦跶蹦跶。
  走呗。待这儿干看他这模样忒闹心。
  这小孩从小到大都这样,认死理。
  幼时自觉有罪,挨了杜家旁支小孩的欺负,有多少气都说咽就咽;长大了想开了,记恨他们伙同保姆害了臭臭,背地里又一个个都阴回去。彼时那些孩子可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费的功夫大着呢,可杜君棠会用巧法子,哪怕挨多少打吃多少苦都不怕的。
  彭筱烟甚至找不到什么词来准确形容杜君棠。
  他既有超强的控制力,又丝毫不畏惧失控。像个能力超群又异常玩命的赌徒,他信心十足,只求痛快,甚至连输赢都不在乎。
  能这么做事的多半了无牵挂,不惦着什么,于是做什么都不顾忌。
  彭筱烟觉得杜君棠大概就是这样的。
  这些年来,二人这层似有若无的关系,早些时候还能勉强做做杜君棠的荫蔽,后来多半也不那么重要了。杜君棠的能力真正入了老爷子的眼,自然没什么怠慢不怠慢一说。杜君棠也不再是那个还没她肩膀高的孩子了,没谁能再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即便如此,杜君棠也常要替她做事。
  替她处理日常的琐事,替她完成她父亲派下的作业,甚至从杜崇那替彭家要下仪器的最低价格。完全是一副回报的姿态——他在“还”。
  在杜君棠那儿,她彭筱烟同样是外人。
  她想起彼时小孩站在杜家院儿里那棵老树底下,避开了所有人找她。眉骨旁的血痂子还没掉,一脸郑重其事好似订盟约,道:“姐姐,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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