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刺眼得不可思议,大院的模样在毒辣的太阳光底下,异常狰狞。我心里颤抖得血液无法正常流通,我觉得好冷。
这天,离我们的高考还有二十四天。穆里良从此没有妈妈了。
我的妈妈从大院另一侧的我的家里走出来,端着菜盆子。她看到立在穆里良家门前的我,目光好温柔,又哀伤。我望着她,眼泪马上就出来了,便立刻抬起脚跑回家,搂住妈妈的肩头。我已经比她还高了,头靠着她的肩膀要低下去。
她单手抱着盆子,另一只手腾出来,拍了拍我,说:“妹妹仔,多陪陪阿良。”
我流着眼泪点头。
合欢镇有习俗,家里有人去世的当天,自家人不能下厨。可由亲人或朋友代替。但是,郑叔叔家的亲戚都还没有来。
傍晚,我过去帮郑叔叔家做晚饭。
穆里良始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也没有表情。我近乎不敢看他,又忍不住时不时瞄瞄他,谁也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
林橘阿姨躺在床上,像睡着了。
我好难过。
饭做好了,郑叔叔喊穆里良:“良,吃饭了。吃饭吧。”
声音嘶哑。
我垂下头,盯着脚尖,眼泪从眼角渗出来。
“叔叔,我回家了。”我说。
“好。孩子,谢谢你。”郑叔叔在桌旁坐下。
我后退两步,才敢转身离开。
我好希望穆里良哭。
又好害怕他哭。
夜里,我不敢睡觉,开着房间的窗户。和以前一样,我一直面对窗户躺着,看着穆里良家和原先的阿泉家的灯光。
可是现在阿泉的家不再是这里了,望过去,总感觉物是人非。然而怎么物是人非,也比不上穆里良的悲剧让我来得揪心。我就那么一直望着,不敢闭上眼睛。怕闭上眼睛再睁开,我就看不到穆里良。
心里吱呦吱呦地拧着疼。
深夜了,别人家陆陆续续地熄了灯,最后,只有穆里良家还亮着。月亮很好,院中那棵樱树树影婆娑。我好累。
我想我是睡得很沉了,不然怎么连穆里良来到我窗前我都不知道。
看到他,我吓了一跳。发现天已经大亮。
“阿良!”我弹起来,跳下床跑到窗边。
“去学校了。”他说。
“你要去学校吗?”
“快点儿。”
“我……哦,好。”我答应着,他就转身走到樱桃树下等我了。我望着他,他低着头。樱桃结得真多啊。
第12章
就这样,我们仍旧正常上学。林橘阿姨的葬礼也正常进行了。仿佛除了手臂上带着的黑纱布,穆里良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我始终不敢问他疼不疼,怕不怕。
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
直到有一天傍晚,天快黑了,我去体育场跑步,在足球场那边的阶梯看到他。他身边有酒瓶和烟盒。
“阿良。”我站在顶处,看下去,喊他。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他哭了,脸上都是眼泪。我走下去,坐在他身旁。“你抽烟了?”
他抹了抹眼泪,看着我,格外严肃地说:“我不会,呛到了。”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捡起烟盒摇了摇,还有。就打开拿出一支,叼在嘴里,拿他脚边的打火机点燃,然后吸了一口,鼓了鼓腮帮,吐出来。
“看懂了吗?”
“为什么烟会从鼻子里出来?”他问。
“鼻子嘴巴通上气了呗。”我说。
他看着我把一支烟抽完。
“谁教你的?”
“阿泉。”
他点点头,然后转回去,没再说话。
不知道他是否想起阿泉。不对,他一定想起了阿泉。可是,阿泉真的已经离开很久了。我都快要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回来过。他该已经上了大学了,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他上了什么大学呢。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一直到天黑。穆里良捡起烟盒跟打火机,塞进口袋。又把唯剩的半瓶酒喝了。
我看着地上的酒瓶,便明白,在我到来之前,他一定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
望着他喝完那半瓶酒,我默默地帮他把垃圾收拾起来,丢进垃圾桶。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体育场。在教学楼和校道的岔路口,他停下来。
“优茗,我们逃课吧。”
我抬头对他笑,说道:“好啊。”
于是我们直接走向校门。门口的校警探头看了看我们,竟然什么也没说。
我们就出去了,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路。
月已经是一道月牙,两角向上翘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不管怎么样,我相信,穆里良会慢慢好起来。等高考结束,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考试往往意味着终结和起始啊。
后来累了,我们在石南路路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穆里良靠着椅背,突然哼起调子来。好耳熟,想了一下,我发现那就是以前我们在初中校园广播里常听到的那首曲子,那时候我一直想问这是什么曲子来着。
“阿良,这是什么曲子?”
“巴赫的一支长笛协奏曲。”他回答,想了一会儿,又说,“编号是BWV 1031。”
“初中的时候,校园广播经常播放,你记得吗?”
他点点头,说:“学校那时候放钢琴版,钢琴版更美好。”
“好像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的感觉。”
他笑了笑,望着远处。
“有时候觉得,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穆里良指了指路灯,说,“你看,它照亮了夜晚的路,人们从光下走过,却已经习以为常,不曾感激。哪一天它如果坏了,路人反而抱怨它。”
我抿了抿唇,试图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可是,我找不到言辞。他说的是事实。人们不会感激习以为常的恩情,而人生,也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当你心中没有爱的时候,能够期待什么呢。
“优茗,如果你是我,你会去死吗?”他问。
“不会啊。”
他侧头看着我,“你不绝望吗?”
“绝望啊。可是,”我思考着是否要说下面的话,因为听起来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他还是看着我。
“我不希望你死啊。”我说。
他笑了。
“我没有妈妈了。”间隔了一下,他又说,“也没有,阿泉了。”
我猛地扭头望着他,不禁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还,惦记阿泉?”
他低下头,用双手抱了一下自己的整个脑袋,低声说:“一直,一直。没来没有忘记过。所以,才那么孤独。”
他说:“优茗,你知道吗,一个人孤独没有什么大不了。想念着某个人,那种孤独更可怕。”
我动了动嘴唇,无言以对。的确是,无可安慰。
我不会明白他的感觉,可我看得到他的痛苦。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不能说过多的言语。
路灯依旧暖黄。
在我们坐着的地方,向西遥望,能够看到镇上的教堂。那是战争年代,由法国人建造的。每年圣诞节都很美,我只是路过过,听过里面的唱诗声,真的非常美。就像穆里良哼的曲子那样,祥和温柔。
但我从来未曾踏足。然而现在,我突然想,走过去吧。
趁着路灯未坏啊。
“阿良,我们到那里去吧。”我看着教堂,提议道。
穆里良凝目望了一下那边,点点头,说:“去吧。”
我们便起身走去。穿过面前这条路,就是目的地。眼前是一大片草坪,沿着中间的道走过去,是教堂门口。夜深了,门关着。
“有小门吧?”我局促了一下,说。
“找找吧。”他说。
我们又找起来。果然还是找到了。也不算小门,只是另一个门口。
铁栅栏掩着,我过去推了一下,回头对他说:“能打开,进去吧。”
他却愣了一下,有些惶惑的样子,说:“算了,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我问。
“我们走吧。”他只说。
“但是,也许……”我想劝他,可是他就那么望着我,看起来很坚持。
“好吧。”我妥协了,不忍心拒绝他任何要求。
他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我重新把铁栅栏合上,一名修女正从里面走过,看到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站住了,面向我,轻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开启嘴唇说了什么。
看起来,像是,“阿门。”
我转身追上穆里良。
半个月后,我们终于完成了高考。
一切都可以有新的开始了。我想。
对我而言,新的开始就是离开合欢镇。那么多年了,我也呆腻了。于是,我和穆里良又开始琢磨着去哪里好。
他的成绩比我好太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学校,但好歹还可以考虑一个城市。
穆里良的选择,都往学费低的学校和专业靠。因为,他花郑叔叔的钱上学,没办法心安理得。
“你可以办助学贷款的。”我提议道。
然后,我们发现这是个好办法,便开始动手查办理条件和方法。后来发现,这得在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才能办,于是又绕回填学校的事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