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暑气愈发浓重起来,接近晌午,耳畔却少了许多蝉鸣。王鄞疑惑地问贻川:“外头的蝉何如这么平静?”
贻川笑着说:“婉仪不在的这个月,大家伙都闲得发霉了,奴婢想着婉仪好容易回来,还得受这恼人蝉鸣的气,一不开心说不定就又不见了。于是便指派着几个小公公把前前后后的肥蝉都粘了去,终于清静许多了!”
王鄞抿唇笑,点了点贻川光亮的脑门,道:“算你有良心。”
贻川傻呵呵笑:“当然啦,天地可鉴。”
“形容你这滚圆的额头倒确实丝毫不差。”王鄞损起贻川来毫不留情。
贻川赶紧用手遮了额头,鼓着腮帮子瞪王鄞,还没想法子出来给自己的额头挽救回几分,门外便来了人。
“颦贵人?”王鄞瞥一眼门口之人,是方才有心久等却不来的金颦,此时竟自己找上了门来,想必确实有话要说。
“给姐姐请安。”金颦走近几步,活泛的眸子会说话,声音细细柔柔,一股子安静的碧玉姿态。
王鄞微笑着望着她:“颦贵人近况可好?”
金颦直起身子,双眸紧紧盯着王鄞,然后抬手抚了抚胸口,释然笑道:“我的近况么,就是那个样子,差不到哪里去,却又好不到哪里。倒是姐姐,当日遇刺与贵妃娘娘两人一同滚下山坡,我在车内并未亲眼见到,听到描述却也吓得心惊肉跳。如今终于见到姐姐,虽没缺胳膊少腿,然瞧着清瘦了许多,可想而知,姐姐必定受了不少苦罢。”说着,金颦兀自叹了口气,眼中又泛起点点泪光。
“贵人言重了,我本不是什么金贵之人,自然没什么大碍。劳贵人担心了。”王鄞没想到这金颦竟如此记挂自己,难不成是当日好心解了围,这单纯简单的姑娘便铭记在了心?
听王鄞不痛不痒的一番客套,金颦垂着的右手蜷了起来,捏着腰间的锦帕,似欲言又止。
王鄞见状,想到之前祁无雪提起金颦与皇后勾结一事,立刻猜测莫非金颦这会子想要弃暗投明,倒戈转向自己这边?于是王鄞心中一动,忙转头对立在一边的贻川道:“贻川,这茶都凉了半晌了,还不下去重沏一壶?”
贻川心知肚明,道一声“是”,便端了桌上盛得满满当当的翡翠茶盅便垂头出了门。金颦身后跟着的贴身婢女亦不是个愚笨之人,见状立刻跟着贻川一同出了门。
“好了,有什么事尽可大胆放心地说罢。”王鄞安抚地笑着,靠坐在铺着栗色竹编垫子的榻上,扬扬下巴,示意金颦也坐下来。
金颦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跟着在旁边坐下,犹犹豫豫许久才吞吐道:“皇后娘娘知道我与姐姐交情还算不错,方才她嘱咐我要继续跟你打好关系,然后……”
“然后什么?”王鄞依旧浅浅笑着,根本看不出什么波澜。
金颦咽口口水,又往窗外张望了片刻,确信无人偷听之后,才小心地将袖中暗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王鄞颇为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雕绘精美的菊瓣掐丝小盒,看上去像个胭脂盒,圆溜溜的,半个手掌大小。
金颦摇摇头,抬眼瞅着王鄞:“我也不知道。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我应隔三差五来姐姐这坐坐,将这里面的药膏趁你不注意便溶进茶水中……”
王鄞兴致挺高,依旧笑意不减地接过金颦手中的盒子,双手合力一扳,盒子里装着半满的棕褐色凝固状膏体。这么一瞧,更像胭脂了。送到鼻尖轻嗅,这气味也带着淡淡甜香。
王鄞并不是轻信之人,她虽不动声色,心底却转了千百回。看金颦这怯懦的模样绝不像刻意过来挑拨自己与皇后,而这盒中之物又不像寻常带毒之物。
想了想,王鄞随手阖上了盖子,放在一边,冲边上这个面色有些发白的金颦轻声道:“冲你今儿个不顾一切与我坦白,姐姐都得好好谢谢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来日帮得上忙的尽管向姐姐开口。”
听完这话,金颦急急舒了口气,笑得却依旧有些不自然。
本以为,这事了了,金颦便会主动离去。但看这架势,似乎毫无要走之意。
王鄞起身从桌上拿了果盘来,拈了个金黄橘子开始剥:“贵人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这模样闲适的,倒像在听书一般。
金颦摇摇头,复又点点头。
王鄞被这娇憨模样逗乐了,不禁笑道:“有话就说罢,都叫了我姐姐了,还如此见外么?”
这话一出,金颦眼睛都亮了亮,粲然一笑,道:“姐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着,望着天花板眯了眼,“原本我也不想投靠皇后的,只不过姐姐与贵妃娘娘两人一齐没了踪迹,我又担心得茶饭不思的,几次伴君之时都走神发愣,惹得皇上极为不快。因此,皇上最近待我冷淡许多,你也知道,宫中新人就那些几个,不久,环翠宫的杜雁,雁常在便被皇上传了几次。那人是最喜欢兴风作浪的,凭着这,便对我白眼有加,况且平日我性子冷淡,与环翠宫的几个姐妹并不十分要好。于是,她们便都跟着雁常在一同欺落我,半月前更是变本加厉……我没法子,又想到先前姐姐所说,只好咬咬牙寻了皇后。”
“那么,皇上如今还待见那雁常在么?”王鄞抬着眉梢,把橘肉上覆着的雪白经络剥干净。
金颦摇摇头:“那雁常在容貌虽好,身材亦丰腴,不过嘴笨,想必也没少多嘴得罪皇上,几次之后皇上便不传她了。”
王鄞笑道:“后宫之内就是如此,得聪明,才能抓得住皇上。你呀,无缘无故为我们俩担心个什么劲,好端端的失了极高的圣宠。”说着,将如同小太阳一般的橘子平分开,一半递给了金颦。
金颦一手压着袖口,一手接过橘肉,没吃,只愣愣地望着手中橘肉:“我本无意争宠,对皇上……亦没有所谓的爱情。”
这回轮到王鄞紧张了,她眉头一皱,往窗口望一眼:“还说雁常在嘴笨,你也乱说话。”
金颦笑了笑,一双圆圆杏眼中透着无奈:“我不过是朝中五品官员之女,在家从父,唯唯诺诺了十六年,从来没有自己说话的份,最终落得个被送进宫的下场。皇上待我虽好,不过镜花水月,转瞬即逝。且我并没有感受到诗词中所谓的喜欢,却要极力逢迎,自己都觉得虚伪。不过求得安宁度日罢了,如今却陷得愈发深。”
“哦?你说喜欢?那么,你觉得怎样才算得上爱情呢?”王鄞道。
“我也不知道……我从未喜欢过他人。”金颦蹙着秀丽的眉,眸子望了望身边的王鄞,抿着唇倩然一笑,净白的脸颊竟有些粉色,更显得肌肤吹弹可破,秀色能餐,“大抵是能为做许多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吧,就是无所不作,绞尽脑汁……哎呀,瞧我这嘴笨的,都说什么了。”
听金颦这么一说,王鄞这脑中不知为何竟莫名浮现了祁无雪的模样——
她可不就是这么个人么。那日在邬水镇喝醉了之后,不要命地替自己挡下那一箭,那句喃喃似梦呓一般的“归去水云复深林,与君长笑到白头”依旧缠在耳边,惹得自己心绞得难受。祁无雪自诩是个任性放肆之人,爱得毫无顾忌,冲得头破血流方止。然而面对自己,她却变得束手束脚,害怕说错一句话便让自己不高兴。
相比之下,自己却是个如此的懦夫,把这感情想得一再复杂,什么“其实大哥才是她的目的”“她为何不告诉我一切”“她不信任我”……这些像细丝一般的想法把自己的心裹得严严实实,真真合了那句“作茧自缚”。
王鄞突然又想到当日在二姐面前言之凿凿地说的那番话,如今自己却不自觉地早已走上了她的老路还浑然不觉。
果真伤了他人,自己也难受。
想到这里,王鄞顾自笑了笑,她握着手中凉凉的橘瓣,那凉意沁肤的温度倒像是祁无雪的掌温。
见王鄞若有所思,金颦忍不住道:“姐姐想嘲笑就笑罢。”
王鄞猛地从自己的世界中惊觉,眨眨眼才道:“嗯,你说得很好,谢谢你。”
莫名其妙就被夸了,金颦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笑成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与碧沁阁其乐融融的温馨之态截然相反,重旸宫内此刻快要被祁无雪浑身散发出的冰块气息充斥地结霜了,当然,槐桑这个多说一句话会死的面瘫脸在边上,这结霜的趋势更快了。
“金颦去了碧沁阁?”祁无雪冷冷问。
“是的,奴婢在顶上听了片刻,大抵说到颦贵人与皇后结派一事,颦贵人向鄞婉仪坦白了,鄞婉仪似乎心情不错。”槐桑的声音毫无感情起伏。
“心情不错?怎么个不错法?”
“呃……”这问题问的,槐桑皱眉思索片刻,“笑得挺开心?”
说完,祁无雪脸色更难看了。
混蛋啊,给自己那么一副冻死人不偿命的样子,却在他人面前笑得开心!早就看那娇怯怯的小丫头不顺眼了,竟还敢勾搭自己的人,简直活腻歪了!
祁无雪在殿内来回走,走了半天,这不爽只增不减,于是大手一挥:“走,去碧沁……”说完,想想王鄞先前的态度,又被放了气似的,蔫了一半,叹口气,对槐桑说,“算了,你继续去盯着吧,我一个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