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喆抱着狗蛋儿赶紧退后了一步。
边顺着狗蛋儿背后的毛边小声给他压惊,“蛋儿别怕,你苏爸爸正走火入魔着呢。”
“你在他怀里一步步远离我,但我还是想向你靠近,即便你浑身都是别人的气息。”苏慎继续发疯不停歇。
田喆咳了一声儿,捞起桌子上粉红封面儿的杂志,狗蛋儿“冒嗷”了一声儿。
他把一小袋儿熟肉放在桌子上,“传我妈的口谕。”
苏慎赶紧转了身,端端正正对着田喆一弯腰,“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田喆停了一下,继续说,“不对,太后,奉天承运太后诏曰:祝你生日快乐。”
“同乐同乐,普天同乐。”苏慎笑眯眯地去翻那袋儿肉,“是不是孜然味儿的?”
“能不是么,你是亲儿子。”
按照惯例,田喆送上祝福之后,这个生日,最后一个环节也完成了。
田喆抱着狗蛋儿在炉子边儿上暖和了一会儿,边嚼着炸肉边说:“我把车给开来了,今儿去县医院复查去吧。”
“不去。”苏慎连想都没想,答得非常干脆。
“你,”田喆沉了一下脸,“不去不行,人家都几个月去检查一次,你这给拖到一年一次还不想去?”
苏慎抽搭了一下鼻子,“我今儿过生日没蛋糕没生日歌就已经够可怜啊,还去医院,那也太惨了吧。”
田喆抬了抬眼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饿,祝你生日快乐!”田喆面无表情地快速唱完,狗蛋儿喵喵地伴奏,“行了,不可怜了你已经。”
“还有蛋……”
苏慎没说完,田喆就插嘴,“你不爱吃甜的,这些肉就代表着你的蛋糕。”
“诶二吉,”苏慎撇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现在这熊样儿越来越像狗蛋儿了。”
“医院!”田喆一派铁面无私。
“有没有人性了,谁家过生日在医院过啊!”
田喆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非找事儿,可问题是今年不跟以前一样,伍师傅明天回来,我明天就得去车厂,这不没空了么。”
“今年不查……”
“没门儿。”他没等说完田喆就打断了他,“那些个并发症随便挑一个各个儿都能要你命,你就光这么不放在心上吧,今夏天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忘了啊还敢不去医院!”
苏慎叹了一口气,“阿喆,真的,过了今天吧。”
田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说:“行吧,等我过几天休假。”
“谢谢你,田喆。”
“哼。”田喆没理他一本正经的道谢。
这么些年了,要真道谢,道得过来么。
说实话,有点儿心疼。不赖苏慎不想去医院,因为这不光是个花钱的事儿,太痛苦了,他年年见识,年年觉得撑不住,那么粗的针头不忘他骨头里穿他都觉得受不了地疼。
可不查不行。
脊椎上没小事儿,平时稍微有点儿小动静儿就可能要了命。平常人感个冒咳嗽两声儿都没事儿,可苏慎不一样。所以每年必查。
叹气。
谁都不想受罪,可有些罪,不得不受。
苏慎从没在过生日这天去看过他爸妈。
因为乡下讲究上坟不能频繁,过年刚去过,过生日再去不合适。可是今年这个生日,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块儿碑上的照片,说说自己这段儿时间的辗转反侧,问问他们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想知道知道他们想不想让这件事儿给个结果。
可能是因为提起来去医院这事儿,他心里压抑不住了那种诘问。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吃过午饭,他自己去了苏家的祖坟。
两手空空,没拿东西,不是去祭奠,只是单纯地看一眼。
墓碑底下的那支笔又换了一支新的。
苏慎远远地盯着它看,和往常那些旧笔一模一样,通体黑色,笔盖上缀着一个金色的金属环儿,环儿上刻着一串英文字母。他爸爸以前爱用钢笔,每本书上的字连同批注都是用钢笔写出来的,但他不知道他爸爸以前用的是哪种钢笔。
如果是墓碑前边躺的这支,那这个年年放钢笔的人必定很了解他爸爸,甚至比苏慎都了解。那么,他是为什么要在这里放一只笔呢?单纯的追思吗?
还是,和那场车祸有关?
他猝不及防地想到了三十那天扶他起来的陌生男人。
但仔细想来,那人的面貌些模糊,心里越觉得熟悉就越是想不起来。人的记忆啊,真玄乎。
他用手指头尖儿摩挲了一下黑白照片,“儿的生日娘的苦日,都这么说……可是我记忆里都没有你们俩。”
“我要说你们对我来说就是张照片上的陌生人你们会不会伤心啊?”
“死人伤的什么心。”
“这事儿你们想不想让我追下去?想不想知道背后是谁在搞鬼?”
“你们想不想的,有什么用呢,横竖我也不会听你们的,就算我听,你们也没法儿说话了。”
“我啊,说实话,也不是为了你们。说实在的,就是为了我自己个儿,为你们也为不着了,人都没了还说什么为不为的……我就是想知道我这腿是不是就活该这样,我这辈子本来是不是不该这样儿。虽然不大敢,但说实话,这么些年了,我时时刻刻都想知道。”
“太疼了。”
“妈……”
他哆嗦着声音喊了出来。
随着风,这声儿喊被吹得四散而逃。
可能是看了一上午青春伤痛毒鸡汤的缘故吧。随便一点小心情都会被无限放大而且必定是向着瞎矫情的方向狂奔一去不返。
害人不浅。
苏慎揉了揉眼睛,决定还是写中年乡土怀念。
他这么想着,在坟地里发呆,一直到天边儿铺了一层粉艳艳的霞光,太阳坠了下去,他才慢慢往家走。
拐进自己那条街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门口蹦跶。大冷的天儿。
那人影看着苏慎走过来,也跑着迎了过去,苏慎笑了一下。
宋海林这人不比小时候了,越长大越傻。
走近了,宋海林才呲着牙冲他笑,“你去哪儿了?”
边问着边自然而然地到后边推起了轮椅。
“溜达溜达。”苏慎说。
“诶?”宋海林刚扶上后边的推手,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手背上,拿起来一看,是他送给苏慎的大耳朵狗挂件儿,系在推手上打了个死扣儿。他拿起来摁了一下,里边立马响起了怪异的“我是小可爱,小朋友可爱”的声音,苏慎听见这个声音之后回了头,宋海林拿着那个小玩具晃了两下,“你还留着这东西呐?”
“我还能立马转手扔了啊?”苏慎反问他,“你觉没觉得这狗长得特像你。”
“兔子。”宋海林说。
他说完话之后苏慎才发现他经过他家门口没停下来,推着他继续往前走,而且没有要停的趋势。
“喂喂喂超了。”苏慎赶紧说。
宋海林还是一停不停,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苏慎没反应过来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带你去个地方儿给你过生日。”宋海林说,“难不成还能把你绑架了啊?绑架你替我写作业?”
“过生日啊。”苏慎嘟囔。
没反应过来。
好像没人特意说过要给他过生日,他也从来没当回事儿。但这话从宋海林嘴里说出来,他突然觉得,人们都喜欢过生日不是没有道理。他从前不当回事儿,也不是真的就不想过,而是没过过,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也确实,如果每个人的生日都跟他似的,早晨吃完面还得边翻着杂志边琢磨怎么挣钱,吃个炸肉还是讨价还价个日子去医院受罪,要都这样,估计也没什么人觉得这一天又什么意义。
宋海林推着苏慎往挨着小麦地的河边走,剩下的路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地不说话。
从那天和潘世呈打完电话,宋海林就没再去过苏慎家。这几天在家里闲得无聊,就光打打游戏和奶奶唠唠嗑,日子就嗖一下没了影,直到潘世呈把钢笔寄过来,他才从那种脑子停工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
钢笔的外包装挺好看,深蓝色的盒子,更深的蓝色的丝带。
对于这件事儿,潘世呈也没再发表什么看法。他也实在懒得去想,干脆扔在了一边,先把生日给过开心了才最重要。
他单手推着苏慎,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那个包装盒。
到了紧挨着麦子地的河边,他才停下来,笑眯眯地绕了一圈儿,把藏在草堆里的礼炮和烟花给拖了出来。
苏慎看见那一堆东西,笑了,说:“你要是再拉一个横幅写上今日开业,就能办个开业典礼了。”
“去!”宋海林说,“知道弄这些东西多不容易么。”
他搓了搓手,“看着点儿,今儿给你过一个堪比开业的生日。”
苏慎给面子地鼓了两下掌。
宋海林把东西给摆好,凑过去点了火。
引信一着,他立马蹦回了苏慎旁边,一脸洋洋得意地倚着轮椅等烟花炮仗齐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