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斌那种人,不是惹不起,关键是耗不起,不是一条道儿上的。”苏慎难得苦口婆心,“你今儿吃了亏,也正好,省的以后他总想着有事没事儿找你打一架。”
宋海林还是那三个字儿,“不可能。”
苏慎恼了,怎么还好赖话不听呢。
“面子果实,”苏慎说,宋海林差点没跟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拐过来,“是实力在背后撑着的。”
“你知道乔斌为什么不愿意惹我吗?”苏慎自顾自地问,自顾自地答,“我原先也不爱服输,成天和他杠着,到最后烦了,就给了他一刀子。你要没我这个疯劲儿,那就甭找事儿。”
苏慎说完之后看了宋海林一眼,继续说:“别看这些人看着咋呼,其实手里耍的刀都没开刃儿,胆儿小着呢。因为这个,他们才开始离我远远的,因为我是疯子。这些人只有疯子惹得起。”
疯子两个字儿平平静静从苏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宋海林莫名其妙觉得手里推着的轮椅扶手蹿了一股子凉气儿。
他说完之后自己一用劲儿,推了一下轮子,轮椅顺势划了出去,脱了宋海林的手。
宋海林站在原地冲他说:“我尽量。”
“就当,”他说,“给你个面子。”
苏慎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边走着边说:“有件事儿早就想说了……”
宋海林竖起耳朵听。
“你身上的味儿太难闻了,我刚才都没大敢喘气儿。”
(六)
一路上宋海林都在想办法给这一身伤安一个合理解释,看这个状况,总不能说是摔进了鸡窝被鸡给啄的吧,也太蠢了。
一直到了家门口,他也没想出什么好理由。
进门之前,他往旁边看了看苏慎家的大门,和这一片儿每家都长得差不多,砖红色的铁门,生锈的门环,瓦片堆起来的已经脱色的飞檐。要不是邻居,估计就算知道是哪户人家,他都不一定找得到。
幸好是邻居,他想。
最终,他都没编出能让人信服的说法。
宋奶奶叉着腰把他堵在院子里,逼问是哪个王八羔子打了他大孙子,一心想洗澡的宋海林顶着一身鸡饲料味儿欲哭无泪。
“奶奶,您甭管了,我又不是小孩儿……”
还没说完宋奶奶就说:“怎么不是小孩儿了,你跟我比啥时候都是小孩儿!”
宋奶奶正要进行新一轮儿大嗓门轰炸,宋爷爷在一边抽着烟说了话:“老婆子,歇了吧,咱一家子人一个比一个出头,你还怕他吃亏么。”
宋爷爷说的一点不假,老宋家的人确实一个比一个出头。六零年大饥|荒,他爷爷奶奶曾经带头领着一村子人抢过土匪,后来他爸爸小时候堪称打遍清乡无敌手,拎出来一讲当年就是一部小霸王从良史。说他们一家子是兵的基因还便宜他们了,这根本就是土匪基因嘛。
基因这个东西可真强大。
“不过就一点,你自己得有个数,”宋爷爷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对宋海林说:“咱不是好惹的,但是也不能去惹人家。做人得有底线。”
“我知道。”宋海林说。
“知了?早没了!那东西夏天才出来,现在入秋都多久了!”宋爷爷突然大着嗓门儿喊。
老爷子的听力真是一门玄学。
间歇性听不清,能不能听见全靠运气,不过宋奶奶说的话,倒是一次没听岔过。
宋海林洗澡来来回回洗了七八遍,差点把一大瓶儿沐浴露全倒空,连皮都快搓下来一层,这才心满意足地换好衣服出来。
头发还没擦干呢,他就看见奶奶拿着一袋子枣要出门。
宋奶奶看见他出了浴室门,喊了一声儿,“我去给咱邻居家送枣,跟着不?”
宋海林“不”字儿还没说出来,宋奶奶又补了一句,“就是咱左邻,你上次还问来着。”
奶奶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把毛巾往树枝上一搭,快速说:“去!去去去。”
趿拉着人字拖就跟在奶奶身后出了门。
宋奶奶一进苏家大门就喊了几声儿“老姐姐”。
苏家奶奶应了一声,出来迎他们。
宋海林打眼一看苏奶奶,就明白了苏慎为什么表面看起来那么正经斯文。果然,基因是个神奇的东西。
苏奶奶虽然热络地和宋奶奶絮叨着,但那种打从最心底里散发出来的矜持气质骗不了人,就连寒暄都比胡同口的大妈们多着些婉转。
宋海林悄悄绕过门口的两个人进了院儿。
苏慎正在正中的水池子里洗碗。不过他洗得不怎么仔细,洗洁精的泡泡漫了一池子,从里边随手拿出来一个在水流底下冲干净就换下一个。
水哗哗地留着,溅到外边的土里变成了一个个泥点子。
“诶,这是你们家铁蛋儿吧,长得真俊。”宋奶奶和苏奶奶也走进了院子里边。
听见这话,铁蛋儿同学回头看了一眼。他听见宋奶奶叫他这个实在拿不出手的小名儿,不光没恼,还一脸人畜无害似的说了一句:“宋奶奶好。”
“诶好,”宋奶奶笑起来,转头跟苏奶奶说,“看你家孙子多懂事儿,还帮着洗碗,哪像我们家那个,那么皮。”
宋海林一脸假笑。
是挺懂事儿。这要是有人当着同学的面儿叫他小名儿,他指定笑不出来。这么一看,苏铁蛋儿同学的心理素质可是说是非常好了。
“你孙子不大回来吧,叫啥来着?”苏奶奶问。
宋海林正要阻止他奶奶,结果没来得及。只听宋奶奶喊了一句:“过来黑子,跟你奶奶说说你叫啥。”
……
大黑子——您不都说了么,他在心里磨着牙嘟囔。
苏慎听见着话迅速转过了身,埋头洗碗。等两位奶奶进了屋之后,宋海林凑过去一看,这丫正在那儿笑得起劲儿呢!
“大黑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慎满手泡泡,呲着牙笑。
宋海林恨不得刚才那个评价他正经斯文的人不是自己。
“你还叫铁蛋儿呢,半斤八两笑什么笑。”宋海林摁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停下。
“这名儿和你个人形象太相符了。”苏慎甩了甩手上的水。
宋海林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再看了看苏慎,原先不觉得自己黑,这么一比,还真挺黑的。
破名儿!
“大黑。”苏慎叫了他一声儿,叫完之后又笑了起来,后边想说什么也忘了。
宋海林原本觉得苏慎笑起来挺特别的,旁边的梨涡也挺可爱,可现在看着那个亮闪闪的梨涡,就光觉得可气。
“我奶奶说原本给我定的小名是狗蛋儿,后来听说邻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就叫这名儿,才给我改成了大黑子。”宋海林找了个小马扎坐下,“我们俩的名儿差点就能凑成一对了。”
苏慎说:“你差点就和我的猫重名儿了。”
“我的猫。”宋海林说。
苏慎老半天没说话,又拐回去重新开始洗剩下的碗,宋海林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又走到小矮桌旁边看了看他铺在上边的作业。
等碗都洗完之后,苏慎突然说:“我的猫。”
宋海林差点没反应过来。
还惦记着呢?
宋奶奶这时候正从屋里出来,远远地就冲着宋海林喊:“咱回家了,跟你哥哥说声儿再见,以后再玩儿。”
哥哥?
“我就想着你家铁蛋儿比我们黑子大着半年。”宋奶奶边走还边和苏奶奶说话。
宋奶奶走到宋海林旁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快说声儿啊,麻利儿的。”
“再见,”宋海林从牙缝儿里往外挤,“哥,哥。”
“不懂事儿。”宋奶奶边拍着宋海林的后背边笑着和苏奶奶说。
苏慎笑眯眯的,“再见大黑子。”
大黑子这一天的遭遇让苏铁蛋儿心情变好了不少,那盛着他坏心情来源的快递袋儿被扔在他房间的柜子上,临睡觉之前,他伸了伸手,最后还是没再看一遍。
那里边薄薄的一张纸,正好能搓成炸|弹的引信。
起码今天晚上再好好睡个觉,他想。
苏慎躺在床上,对着墙壁发了会儿呆。今天晚上没有敲墙的声音。
他曲起手指,比划了比划,犹豫着敲一下还是不敲,在挣扎的过程中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和闹钟做了一早上斗争才起床,磨磨蹭蹭出门的时候眼睛都还睁不开。
他的眼睛半睁不睁,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宋海林正端着个碗坐在门槛上冲他笑。
“早上好啊,哥。”宋海林把碗往地上一放,朝苏慎走了过去。
声音带着一股子调侃。
他叫“哥”叫得挺顺溜,没昨天那个别扭劲儿了,叫得心甘情愿服服帖帖的。但越这样苏慎越不觉得扬眉吐气了,倒是怎么听怎么又调侃的意味。
宋海林打完招呼之后就走过来顺手推着苏慎往前走了起来,那个动作一气呵成,好像一直这么干了好几年似的,没一点儿违和。
苏慎略微有点不自在,自己拆了一块儿糖,放进嘴里之后,宋海林突然说:“给我一块儿。”
“这是酸的。”苏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