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这些东西留给康司祺。”她按着其中一份,看着庄泽,“如果他安全回来了,让他帮我把这些照顾好。你跟他说,守住我们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
庄泽低眸扫了一眼这些文件夹,没有说话。
尤梓沂仰脸,坦然道:“你放心,这都是干净的,你可以仔细看看。这些年我和康司祺有过不少合作,现在,不该存在的东西我都处理好了,敢拿到这里来的都是正当合作,不会有违法问题。他这一次会不会蹲监狱不知道,没收财产是肯定的,这些留给他,也好让他以后不闲得慌。”
一旁没走的康露洁靠在桌旁,茫然地看着庄泽的反应。现在,这位“后妈”的判断,就是她的判断。庄泽却没有去打开那些文件看,只一一收起来了,语气平淡。
“我不知道内情,也看不懂这些。东西我先收下,托你吉言,康如果平安回来了,我一定会把东西和话都带到。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尤总打算去哪里?”
尤梓沂轻笑,语带自嘲:“你确定想知道我去哪儿?”
庄泽不语。
半晌,尤梓沂又道:“去哪儿都好,这不是躲命么,当然走得越远越好。我嘛,嘿,只要我没有了,很多人就都安全了,我也算救人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还是您的父亲涂老指点的呢!”
她看着庄泽,那眼神中有几分凄楚之感。她心中满是不甘。
夏志成用她的时候,她一面卖着身服侍人,一面还得卖着命打理生意,好好一只花瓶,做成了十八般武艺俱全的阵前大将;夏志成倒了,她却只有跟着倒霉和背井离乡两个选项。纵使似乎是罪有应得,事到如今却一步也不是她自愿的选择。
庄泽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似有所感,又朝康露洁望了一眼,再次示意她回避。康露洁磨磨蹭蹭一次还好,再来一次就未免不敢,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离开会客厅。
“庄老师,你可真体贴。”对这举动,尤梓沂报以一个略带幽怨的苦笑。
庄泽道:“尤总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说吧。”
尤梓沂笑得慵懒,自嘲更深几分:“也没什么,就是要走了,想想过去的事,有点伤感而已。非要说有什么话不吐不快,那也是因为难得和你坐在一起,情不自禁。”
庄泽没接这个话头,转而问道:“你不想走吧?”
尤梓沂直言:“我这个年纪了,怎么会想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而且可能再也回不来。庄老师,你知道吗?这一天,我其实早就预备过了。只不过我以为,就算落难,我也会跟老康落到一块儿去。我甚至幻想过和他一起坐牢,那样,他不能再自由自在养小白脸,哪怕不喜欢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也只有我。可没想到,会出现你。”
她一手托腮,半歪着脑袋看庄泽,目光上下打量他,有几分深思的意味,末了,长叹一声:“我和老康这么多年交情,一直盼着,他心里给我个位置,真的位置,不是因为我背后有个老夏就哄我开心的那种,可是没有……没有吧,那也就没有了,反正他心里谁也不放,比一比,我还算是有真分量的,想想也还挺平衡,哪想到……你,庄老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怎么得到他的?我真的想不通。”
庄泽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言语。
尤梓沂盯了他一会儿,心头一霎那的情绪过去也就散了,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算了,既然不能落难到一块儿去,我不如走远一点,说不定也是救了他一难,不然,这个救他的功劳就被你一人占尽了,那我可不服气。”
听了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再毫无反应就太不尊重女士了,庄泽从旁边的抽纸盒里拉了张餐巾纸,递给她,眼神温和而友善。实际上,他想想尤梓沂的思路,也确实有几分悲哀的同情。
当初夏志成被带走,她转身就投入柏清源的怀抱,希图的大概就是这朵保护伞护她不必背井离乡。柏氏在这里七代,百年大族,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渗透得深不可测,如今的形势下,目之所及,有可能帮她一把的只有这个柏氏。
但现在看来,她的算盘终究没有打好,还是得用一个“走”字,把夏志成这座山崩倒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牺牲品。
而她唯一认认真真放在心里的人,康司祺,其实并不懂她。在康司祺心里,这个女人“比谁都狠”、“没有弱点”,却没有体会过,她对自己用的心思究竟有多深,又究竟能为这份心思做到什么程度。
然而……所幸他不知道、未体会。庄泽想道,他要是懂了,那颗灵魂未免要重上几分,还怎么做那个一把年纪还像个少年一般容易欢喜容易得意的人?比起同情尤梓沂,他还是更在意康司祺那可贵的一隅天真,更愿保护它永远纯净。
两人都不言语了,彼此沉默半晌后,尤梓沂似是挥去了刚才的感伤,笑容复又高傲冷艳起来,素妆也无法掩盖她的风华,伸出两指敲了敲桌上的文件。
“庄老师,您收好。”言罢,起身欲走。
康司祺也起身,一同走到客厅门口。
这时,康露洁从楼梯上跑下来,冲尤梓沂问道:“尤阿姨,您要走了吗?”
尤梓沂停顿脚步,回过头看康露洁,眼中感情有几分说不出的深重:“是啊,阿姨要去赶飞机了,你的礼物,阿姨会想办法给你寄来的。”
康露洁对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阿姨不算有什么好感,但此时想到前途未卜的父亲,看着她,未免也有些伤感,最里便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安慰:“尤阿姨,会没事儿的。”
尤梓沂听了,一本正经地用力点了点头:“好,信露露的。”抬手挥挥,又对庄泽说,“不用送了,你还有要忙的呢。”
庄泽依言伫足:“保重。”
此后,正如尤梓沂所言,她消失了,很多人就得救了。
毕竟,太多线索必须追到她身上。没有她,方方面面都走到此路不通的死胡同,加上护送她走的是柏氏,这便令追查她的脚步们都畏而不前——谁知道这些执行机关里有多少血液带着柏氏的基因。这样一来,夏志成案之下,有些人变得“触不可及”,有的人变得“到此为止”。
她走后两天,涂明朗也终于给庄泽来了消息:他检察院的老伙计透露,康司祺被翻了个底朝天,已经快翻不出东西了。翻不出东西了,就是该放回来了。
托尤梓沂的福,他终于成了“到此为止”的一部分。
“小尤这个人,还是识大体、讲义气的,她跟老夏这么多年,办事一直很得力,大家都蛮喜欢这个姑娘。这次她肯听我的建议,真是万幸。”涂明朗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有几分佩服,有几分惋惜,感慨不已,“真是个值得交往的女人。”
对此,庄泽未置妄词。在康司祺过去的这些人际关系中,他是个遥远的观者,可此时此刻,对于尤梓沂这一桩,他却比任何认都看得清楚——要不是有个康司祺,她愿不愿意走,实在是个未可知的问题。
尤梓沂的弱点,就是一份不可得的迷恋。
第二十八章
“回来啦回来啦!爸,快来,跨过去!”
从配合调查到嫌疑审讯,康司祺在检察院呆了快一个星期,一回来,踏进前院,就赫然看到一盆烧的正旺的火,他女儿康露洁手上拿着两根不知道哪里来的桃枝,兴奋地冲他招呼着。
一时间,他怀疑自己养了个智障儿:“这是干什么?”
见他站住不动,还一脸嫌弃,康露洁干脆亲自上前拉上他往火盆走去:“周阿姨教的,在外面遇到不好的事情了,回家的时候跨一下火盆,就能把祸害小鬼都烧死,变祸为福!您快点儿吧,不然火就要灭了!”
说着,还用手上的桃枝在他身上扫了扫:“这烧的,还是我特地去文山区花卉市场买回来的桃木炭呢!”
康司祺有点头疼,抬手按了按眉心,琢磨着找一句什么合适的话,既能让小姑娘被拒绝得不伤心,也能让自己避免跨火盆这种看上去就智商掉线的举动。
还没想好,庄泽从背后走上来,朝火盆偏偏头:“露露昨天跑去花卉市场忙了一天呢,这也是古老习俗了,你就跨一下吧。”
康司祺的头更疼了,两双眼睛盯着他,他犹豫两秒钟,屋里又跑出来一个周阿姨,挥舞着锅铲喊:“康总啊,你终于回来了!快跨过火盆,进来吃饭吧!”
盛情比火盆还难招架,他呼一口气,终于面色凝重地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康露洁十分满意,继续用桃枝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传统习俗的来源和意义,感慨古老仪式被淡化反映了现代人信仰的缺失,他很烦,但没制止——这大概是康露洁最矜持的表达劫后喜悦的方式了。
回家的第一餐,周阿姨煮了满桌子菜,每一道菜都充满寓意。
什么虾米团,意为团圆富贵,蟹黄桂花鱼翅,是鸿运高照,六种卤味拼盘,是六六大顺,连清炒鲜蔬都有意思,叫做万象更新。除了给他个人的祝福,还有给他和庄泽的粉丝蒸扇贝,祝他们白发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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