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还在忙这忙那,却不断从屋里冲出来对我大喊大叫:你准备好没?你是不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看你的衣服是不是穿正了的?有没有地方又歪了?裤子要不要重新穿过?鞋带系紧没有?会不会松?检查一遍!再最后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找镜子,要大的,好的,照一下看你的脸需不需要重新洗一次,看哪儿又弄脏没有?检查你的笔是否会掉出来,是不是照我教你的做的,是不是放在里面第二层衣服下边的口袋里的!再次检查这个口袋有没有洞,检查笔有没有可能从口袋上边掉落出来!检查一遍,最后检查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
他狂躁、焦灼不安,而且无一不表现出对我的极度不满、不信任。同学们都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他又满脸是汗地把头伸出门来了,我看见的是怎样一张破碎、狂乱的脸啊,真让人不忍再看。
“你要不要再洗次脸?你检查过你的脸又有哪儿弄脏没有?你检查过没有?!没检查就让同学们帮你检查一遍!把你的耳朵、后颈窝都伸出来让他们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你把衣领给他们提起来,叫他们好看得更清楚!”
我感觉到在他这种叫喊中,我成了“破鞋”,一大堆“破鞋”,必须丢掉舍去却丢不掉舍不去的只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展览给人看的“破鞋”。“破鞋”是我们这里的人对偷人养汉的女人称呼,他们把“破鞋”说成是最肮脏的,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破鞋”,把她们和他们定性为“阶级敌人”的人一视同仁地对待。“破鞋”这个词给我留下了极可怕的印象,是我心目中最脏的东西的象征。我身上开始发抖。
他咬牙切齿地缩回头去了,却在对妈叫喊,发号施令:
“菊花菊花,去借个镜子来!让他在镜子里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脸!他一定有地方又弄脏了!”
镜子的事无果,妈大约也不会去借镜子,她也本来只在忍耐。爹似乎也暂时平静些了,也把什么都弄好了,出来了。
他眼中只有我,只有对我泰山般的操心和责任,这回他像稳稳当当地担起了他肩头上的这个责任似地对我说: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你让同学们集体帮助你把你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认真、仔细检查一遍。衣扣、衣领、衣袖、裤带、鞋带、所带的笔和其他东西,包括最里层的衣服也让同学们好好一层层地给检查一遍。叫他们重新把你的裤带系一遍,把你里层和外层的裤子都理一下,包括内裤。让他们发现你的错误、找出你的错误,及时予以弥补!”
他这回的口气是无限亲切、平和的,仿佛这一回对他来说我的错误不是错误而是我的病,我是一个有病的必需同学们他所说的那种帮助的可怜的孩子。当然,同学们并没有照他说的做,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两个同学过来假装扯扯了我的衣摆、袖子什么的,而我只是平静、沉默地站着。
终于有要出发的样子了,他却突然像又一眼发现了大乱子似的惊恐、焦躁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都是狂暴散裂的:
“你昨儿晚上睡好没?是不是一上床就睡着了?有没有东想西想?时而天下时而地下?我看你并没有睡好!你并没有一开始就安安心心地睡觉休息!并没有按我要你做的、你也应该做到的去做!”
他的口气中有露骨的挖苦和嘲笑,他也咬牙切齿、又气又恨地盯着我。
“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他像突然成了一位绝对公事公办的领导干部那样冷漠而残忍地说,“但是你不要去参加考试了。因为你昨儿晚上没有按我要求你的那样休息好。你绝对没有一上床就安安心心地睡觉,一上床就睡着!你肯定是在上床后东想西想,时而天上时而地下!”
他像他已把我什么都看穿了似地大笑起来,既在为自己自豪,又在嘲笑我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的。
“你看看我们别的哪个同学不是睡好了觉,衣服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饭吃得饱饱的,笔也准备得不多不少,该带的、该准备的都带了、准备了,不该带的、不该准备的都没带、没准备!就像他们平时读书、学习、做人一样!他们从来都是不骄不躁、不慌不忙、稳稳当当、诚诚恳恳、老老实实,对任何要做的事、要完成的工作都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只有你!只有你什么也没有做到,什么也不具备!一早起来就是慌慌张张,顾头顾不到尾,不是脸没洗干净,就是吃饭撒一桌子!不是给笔打水弄得到处都是,满手都是,就是把东西乱扔乱放!这些至少说明你昨儿晚上连休息都没有休息好,而休息好了是能通过今天的考试最起码的一个条件!这样你还有啥法去参加考试?看来你连饭也没有吃饱!吃饱饭也是参加今天考试的一个必备的条件!所有我说的这些事你有一件没做好、没做到是绝对一丝一毫的差错也没有,你就没能力、没本事、没资格、没权利参加今天的考试!去参加了也只会失败,甚至可能还会中途给赶出考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火鞭子抽打在我的灵魂上,因为对我来说,它们句句是真。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把不论多么丑恶可怕的词用来形容我,我都只会感觉到它绝对符合我的实情。特别是他说到中途给赶出考场一句时,我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因为我深深地预感到今天我还就会被中途赶出考场。我的感觉是,爹虽然不自知,但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其实对今天的考试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是有预感的,就和我一样,但他又无法放弃我,更无法放弃对我无限的希望和梦想。我感觉到他是多么可怜,而我的罪则是多么大啊!
他说着说着竟突然扔下我狂奔而去,愤恨至极地狂叫道:
“走!我们几个走!”
他的意思是真不要我去了,不让我参加考试了。我再一次体验到在冥河深处的感觉。几个同学一时都六神无主了,不知该怎么办,要不要跟着他而去。这时候,妈从屋里探出头来狠狠地叫一声:
“茂林!”
妈喊了一声就立刻缩回头去了,仿佛不想再多看一眼,也不想再管了。爹高脚低一脚跑了几步停下来了,是妈的喊声起了作用,回过头来对我似乎心力耗尽地集中起了他行将散离的一切,咬牙切齿、痛恨无比地叫道:
“你把便解好没?!没解好还需不需要再解?!我等你,你快去解好了再来!”
我终于开口说道:
“解好了!”
他又像发现了什么,阴沉着脸,他阴沉下来的脸就像一把地狱里黑色宝剑一样尖削、可怕、难看,如在乱跳似的奔过来,又解开我的裤带,把我的裤子退到大腿以下,把我的下半身全露出来了,重新如他所说的一层层地当众把我裤子穿了一遍。我就知道他要这样了才会安静下来,或者说才会暂时安静下来。
把我的裤子重新穿了一遍,又气恨恨地检查了我别的一切,如那笔什么的,这才一行人踏上了出发去考试的路了。
出发前,爹叫了声哥哥,叫别忘了他的交待,在估计我们到了乡小后背上个小些的背兜到乡小来找他。听到这个,我浑身又那样一冷,我那个小背兜意象和一条板凳的意象又一次闪过我眼前。我再一次突然要去扑跪在爹面前,向他和盘托出一切,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哥哥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就是不让我去参加今天考试我在这个世界上都还会有希望,但让哥哥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了我就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是,不要说我根本就不知该怎么给他说,就是能够给他说和说清楚,也能得到他的理解和认同,我也不可能给了说什么,只能不原谅自己、不饶恕自己,只能进一步向冥河深处坠去。
我在冥河的深处,我也只有在冥河的深处,只有在这儿,我才是我,才活着,才存在。而就是在这样的深处决定了今天我得坐在我那个小背兜上而不是所有其他考生坐的那种凳子上考试,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处才能决定这样的事情,决定那本来有我的一条凳子凭白无故无影无踪,消失于虚无之中并成为永久的虚无,然后用我的那个小背兜代替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有接受这个结果,就像对爹他们,我也只有接受。我只在接受,只有接受。
第47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7
7
在路上,同学们都有些高兴、活跃的样子,还有说有笑,尽管是有分寸的,还尽量是对爹取巧卖乖的。但是,爹一路上去无比的焦躁、狂奋、紧张,走路走得高一步低一脚,踢踢撞撞,忽而冲到我们前边去了,忽而又落后我们了,让人揪心他会在哪一步踩虚了滚到路边的田里去了。他就像在奋力飞上天又飞不起来,越飞不起来就越急躁不安,引得都有同学故意落单看他。所有人里只有我保持着始终如一的走路的姿势,平静、匀速、机械、正确(按爹要求的),几近绝对的程度了。
但爹却不是骂我走快了,就是骂我走慢了,不是“你看你看!又走到路边上去了又走到路边上去了!滚下崖去了都不晓得是为什么了!”就是“你□□的你□□的,走不像走,跑不像跑,哪儿有哪儿有正确的走路的样子啊!”还一路上都在教我“正确的走路”,很多很多,无微不至,无所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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