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场地有两三个出口。但最大的那个是小禹他们几个从那儿进来的那个。它一出去就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当地人自豪地称之为“省级线”。一多半看电影的人都是从这个出口进来的,现在也要从这个出口出去。尽管谁都要抢在别人前头,谁也不肯放慢点儿,但人群却移动得很慢,越接近这个出口越慢。越接近这个出口就你越如同凝固在一个巨大的铁砧中,只是这个铁砧的一部分,只能是这个铁砧动一点你动一点,这个铁砧怎么动你就怎么动。总之,作为孩子,你全都在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可是,这个“指挥”和“命令”到底在把你带向何处?小禹终于认为他们这些孩子像这样是可悲和愚蠢的。他老早就在向天民讲道理摆事实,指明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尽最大努力落在人后头,要不,也向另外的方向挤去,总之要一定想方设法在那个出口处不那么拥挤时才出去。还可以不从这个出口出去,从哪儿出去都比从这儿出去好……小禹说了许多自以为有理的。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却也嘲笑说他说的都是行不通的。他两兄弟总是这样,小禹能讲出许多道理,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但是,它们都是行不通的。这也许已经预示着他两兄弟一生各自的命运。这一次小禹又开始给天民讲这些大道理了。
“不去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呢?”
“行不通就是行不通。你对人对社会一点也不了解。你只晓得纸上谈兵。”
天民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人”和“社会”已经有稳定的看法了,难以改变了,他也一批评小禹就上升到“人”和“社会”的高度,总是说小禹不懂现实,不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一切,其余的都是假的,自欺欺人的,行不通的。
“就算行不通也不能听任摆布,不反抗。人是应该反抗的,不能行不通就什么也不做。”
“反抗只能注定失败。注定失败的事就做得没意义。”
“不能说没的意义。因为人总是人。就是为了证明我们是人也应该反抗,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我们这样,就是愚蠢的人,不是人的人。”
“只要失败了就没哪个说你聪明,再聪明也是愚蠢的,胜利再愚蠢人人都要说你是聪明的!”
“我们这样就是在走向胜利?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失败、更大的失败!”
他们虽然还是孩子,但孩子也最喜欢思考、探讨、争论人和存在的“形而上学”,不管他们的思考、探讨、争论有多么稚拙。反正是小禹这一次想好了,就是为了有点像个人也应该发出有“真理”在里面的声音了,甚至做点什么了,而他是个人,不能不是个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个人。所以,他不放弃,边随着人群走向那个灾难边向天民讲这些道理,并不在意别人听到了,还就为包括大人们在内的大家都听到。他知道不是他搞错了,身边的大人在听到他这些大道理后,伸出一双双大手把他推着走,做得又像是无心的样子,叫他就是想按他的理论做也绝对无机可乘。他不甘心,人们越如此他越不甘心,攥住天民,非要天民照他说的去做。天民随他来了,他们一行六个也都有随他来的意思,毕竟,他们谁也不愿意就像这样被送往那里。立刻,身后和左右的大人们有意识有目的地紧紧压过来,尽管本来就被前后左右的大人们的铜墙铁壁挤压着,他也在他们这样做时发现他才开始在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钢筋铁骨。他继续做他的,他不相信他们是这样的,不相信他们应该这样,不相信他只有顺从他们。
天民却终于冒火了,骂道:“你是个笨种!你是在和所有你斗不过的人作对,你是斗不过的你晓得不?”
天民接着还补充道:“你还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你是完全错误的,只有死路一条!”
背后有怪笑声,这怪笑声中有真相,真相就是天民是对的,他把他的“不相信”坚持到什么程度,他的人生的失败和损失就会达到什么程度,甚至超过这个程度,而且绝没有补偿。他的确从这声怪笑中听到了这样一个真相。他所谓的真相是那种来自鬼神的东西,鬼神的“电影”、鬼神的“壁画”、鬼神的“笑声”。这声怪笑是人的,但他从中就听到了鬼怪的,鬼怪是现身其中了的。他不可能怀疑来自鬼神的,因为它们是鬼神的。但他不能理解,不能认同,不能……所以,他心中五味俱全。我在同谁斗了?我并没有同谁斗,同谁作对,怎么就有所有我斗不过的人,所有我在与之作对的人?我作出我有权作出的选择,并没有防着谁碍着谁,怎么就成了在同所有人作对呢?同所有人作对就一定是错的吗?他们是这样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人为什么会这样?人就是这样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就像这人群,这人群就像天民说的一样?像他这样就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只有死路一条?……这些问题我们可能会觉得它们都很幼稚,但它们开始以山岳般的重量压在小禹身心上,也如烈火烧在他身心中,冰霜凝在他身心中。但也只是压在、烧在、冰在他身心上而已,他能做什么呢?只有听天民的,听现实的安排,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地方。他不想就这样被推向那个地方的企图,就这样告终。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
在这样移动的人群中,总能看到这样一种景象,有人,一看身影就知道是青壮小伙子,在人群的头上飞跑,犹豫□□踏着黑海之波展翅飞过。人头排得密密实实,胜似一个平坦的广场,如果就把它看成一个广场,在上面飞跑起来是非常畅快的,还真会有天使踏浪过海的大感觉。小禹曾两次看到从他头上掠过的人体的整个□□,给他极其恐怖的印象,不会和□□或魔鬼的□□可能给人印象有太大的不同。他想,他矮矮地夹在人群中,见不到人头组成的“广场”,却见到了这么多在上边飞跑的人,这说明在上边飞跑的人是一个可观的数量?他如此担心这些人一脚踩空踩到了他头上。不是怕那种肉体上的痛,而是羞辱。他觉得他作为一个人,这是可能给他的最大一种羞辱了。不是羞辱了他,而是羞辱了“人本身”,包括这些在人们的头上飞跑的人的“人本身”。也不是怕这种羞辱本身,而是既然“人本身”被羞辱了,他就必须承担起“人本身”被羞辱了的责任,可他怎么承担得了呢?他哪有这个能力呢?他真的不知道如果碰上了这种事该如何对付,如何消化它,要怎样的消化才是对的,就如同他不明白这些踩着别人的人头畅快飞行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豪迈、那样引以为胜利和骄傲。
不过,他更没法不震惊被踩了头的人谁也不介意,没有抱怨,没有不满,最多“哎哟”一声,听上去就像是踩在皮球上发出的声音。从这声音中完全可以听出来,他们甚至在既本能地又有意识有目的地模仿“皮球”,告诉踩他们的人,他们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本来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与“人”没有关系,而他们当“皮球”的感觉很好、很舒服。小禹也许还不知道“义愤”一词。但他的想法就是这些人的行为应该激起这几千之众的义愤才对。这些人不是踩了谁就侮辱了谁,而是踩了一个人也把所有人,把“人本身”侮辱了。然而,他感觉不到看不到他们一丁点儿的义愤,而且,他们是羡慕这些人的、敬仰这些人的,是把这些人看作英雄的。他们谁的心里都有跃跃欲试的念头,暗恨自己或不能或不敢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陷在这样的人群中,他们的一切都会对你成为透明的,他们的一切也都对小禹成了透明的。
挨了踩的或者只是沉默,或者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这些声音都透出深深的满足,有的还故意弄得很夸张,生怕踩他们的人没听到,没听到他们有多么舒服,就像他们是母鸡,从他们头上踩过去的人不是踩了他们,而是公鸡“打”了他们。也有的气不顺,想着想着就学别人的样爬到人头上去追赶别的“□□”去了。
这些人要爬到人头上去,除了让几个伙伴推上去外,就是顺便按住身边一个孩子的头,一脚踩上孩子的背,把孩子当作他跃上人头广场的梯子。这是小禹最怕碰到的事,可是不幸有一次他就碰上了这样的事。他身后一个人突然把他强行按趴下去,就同于公鸡“打”母鸡,一脚踩上他的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飞上人头广场去了。他感到这一下差点踩断他的背脊骨,但更痛在心里。他没发出叫痛声,他也发不出来,不能容忍自己发出,但他热泪夺眶而出。他也不能容忍自己落泪,可是泪水还是在不住地流出来。他不在乎他的背脊梁怎么了,断了倒更好,而是眼睁睁在看到心上被踩了一个烈火熊熊的、再难弥合的大洞。“人本身”没有了,他的“人本身”没有了,大家的“人本身”都没有了,本来就是早就没有了,他怕被这些人踩了,就是因为他怕面对这个早就没有了,看到这个早就在熊熊燃烧的大洞,不得不承担这个他承担不起的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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