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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后来,他们乐趣放在了专门折磨那两位女生上。特别是对其中一个女生他们更是如此。一到午睡时间,他们就把她押到教室后那片树林里去,很显然,他们在命令他们折磨的对象不能嚎叫,但他们折磨的对象被弄得实在受不了时还是会嚎叫一两声,这种嚎叫声猛烈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每一声都会让我浑身剧烈地颤抖,有时会抖上好久,它根本无法控制。他们把她的裤子脱了,往她的会阴里塞泥沙、石子进去,还用棍子往里捅。他们把塞进去的东西又挖出来,专门拿来给我看,说,“看,你看,这是我们塞在她们X里面又挖出来的!你来吧,快去看吧,还有好多我们没有挖出来,就等你去看呀!”他们始终也忘不了我,似乎是我不成为他们的同伙,就是他们的敌人,就跟我在大人世界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他们那么兴奋、那么刺激,一点儿也不理会我多么厌恶,多么反感,多么痛苦,不理会我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我为他们发抖,为那两个女生发抖,也为全世界和所有人的发抖。为世界和所有人发抖的原因很简单:怎么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都发生了那么多了,都到那种程度了,怎么还没有被阻止。
  其实,我早已听到人们中间有人议论他们整那两个女生的事情,但他们议论只是因为她们是女生,他们整的也是她们的私密处,他们一种兴奋被调动起来了,这种兴奋和后来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那回事情上的兴奋是一回事,可没有同情,更没有正义的愤怒之类。那伙总是忘不了我,一定要拉我入伙的人来对我说:“你别怕,她们不敢回去给她们爹妈说,说了她们爹妈也不敢来找哪个!因为她们都是下等人的下等人!”他们不知道我发抖不是因为怕她们父母会找到学校来讨一个公道,而是,我发抖就因为她们的父母应该来讨一个公道却不见动静,毫无动静!
  好多事情都在沟里传开了,但这让那伙人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他们用棍子把一个女生□□的血都弄出来了,用纸揩了些连忙给我送来让我看:
  “你看你看,我们把她的X的血都戳出来了!是用棒戳的,戳的有这么深——他还比划给我看——血淌了一大滩!棒还留在里面,班长叫你快去看,这回可是好机会!”
  我再也忍不住了,奋力给了这个人一耳光。我觉得这是我利用了“副组长”的权力,因为只有“副组长”才可以这么打人,作为一个普通学生是没有权力这样打任何人的,所以,我为自己利用了这个权力而恶心。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惨嚎声,杀猪般的惨嚎声从那片树林里传来,秦老师仍是那么安静,全世界都是那么安静。我抖得如筛糠似的。罪恶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每个细胞都在以濒临爆裂边缘的紧张倾听,倾听那个女生的父母、亲人,甚至于还包括所有其他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找到学校来,揪出罪犯,讨还公道,还那个女生以尊严——虽然我没有想到这个词,但我无比强烈地体验着它感受着它的存在,还有它的真实和它的力量。然而,多少天过去了,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正因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一伙人才更加肆无忌惮,不见收手的意思。我无法不面对,那个女生的爹妈是什么都知道的,一沟人都什么也知道了,秦老师同样什么都知道,但在他们那里,事情历来就是事关他人就是事不关己只当是看热闹,事情落在了自己头上就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我听到人们说:“早给他们几个弄烂了,说不定连生育能力都没有了!”但他们完全就像在谈论一只青蛙什么的而不是一个人。对那个他们整得最惨的女生,他们还说:“要怪就怪她命不好,人家不是大队干部也是生产队干部的娃儿,啥都不是的也是党员的娃儿,谁叫她爹妈无权无势呢!她这样的人家生的女子就是供有权有势的公子玩弄的,这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样!”我看到一沟人都在拿异样的眼光打量那位女生了,看她走路是否正常,看她的样子是不是在忍受巨大的生理上的痛苦,眼睛里没有同情,更没有愤怒,只有歧视性的可怜,还有好奇、欣赏和幸灾乐祸。我看得到那泰山般的黑暗的苦难压在她和她的家里人身上,但她的家里人却仅仅以无止境的沉默忍受着。
  我在我受到的折磨中,始终也有一个声音在对呼喊:快去加入他们吧,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了!加入了他们我就不再被人们视为一个怪物了,我就是他们所说的正常人了,就进入了我愿意用半条命换取的“人类社会”里了,在那里我才会有人生、有前途,而在我这里,我连起点都没有,永远不会有,只有阴间,只有虚无,只有罪恶和罪恶。我打了那个同学一耳光后,我懊悔,感到我把一扇通往“人类社会”的大门给关上了,要是人们知道了我那一耳光,则不知会怎样可怜、蔑视和厌恶我,他们甚至于会饶不了我,最起码也要让我明白我打了什么人,而他可是我万不能、万不该打的人!
  这件事情甚至于成了我心头的一个“结”,过了好多年,我回想我人生遭遇的种种奇奇怪怪的不幸和坎坷,这些不幸和坎坷已经把我一生给毁了,都会本能地迷信地感到,当初我还那么小,那是天给我的一个机会,如果我加入了他们,就完成了一个仪式,也完成了精神和心理上的转变,这样,我的人生就会顺利得多,就不会总是和世界、社会这样格格不入,总是被世界和社会打击、排挤、驱逐、拒绝,而我错过了那个机会就不得不一直错下去,一直磕磕碰碰,捉襟见肘,无法理顺自己的人生。
  一沟人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那位女生如何如何这辈子完了,没有生育能力了,还会落下一辈子的妇科病,连嫁人都没人要了。但他们怎么谈论都好像是在谈论非人的动物,而那些整她折磨她的人对于他们则倒像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还在这个女生在外干活时围过去一大群人,看她、观察她、议论她,说从她的脸色如何如何能看出他已经病魔缠身,还有人说再这样下去她都活不长了。说什么的都有。他们也都知道我们班上那几个人对她的折磨已经上瘾了,停不下来了。也有老年的妇女表现出了怜悯,说:“她屋头的人为啥还要让她上学,早该叫回来了啊!他们还要不要他们这个女子啊!再是啥也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有人接过话去说道:“你们以为她屋头的人不想啥?还不是怕喊回去早了得罪了那几个公子屋头的人,叫他们以为还没咋的就在这样那样。他们是能忍到哪一步就忍到哪一步,哪儿敢自己做点啥呢?那些人没把他们盯着他们也不敢。他们那样的人家还能怎样呢?”还有人说:“现在可以不让她上学了,也不给哪个说啥子,就悄没声息地叫她不去上学就行了。她自个也早就不愿意去上学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也知道是咋个样的程度,她屋头的人不说啥不声张不让她再去上学了,没有人会说啥,那几个公子屋头的人晓得了也不会说啥,不得记他们一过。”在家里,我也听爹妈他们在说那位女生的事,也在说类似的话,我听见爹在说:“过去还不到时候现在可以了,只要做得好,把握住了分寸,不会有人说啥。”爹说的就是她家里人如何让她离开学校,脱离那个苦海和魔窟的事情。
  我观察着一沟的人,倾听着他们,用我的整个生命。而他们这些都多么让我震撼啊。我绝对无法理解他们和无法接受他们,看到自己面临的就是要么做出就是连神也不可能做到的极端之举,要么就是去做到终于不再对这类事情感到一丝儿的震惊和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真正成为“合格的一员”,而这两条路无疑都是死路。
  那位女生的父母总算有了行动,不再让她上学了,也结束了她在学校的苦难,做法也是人们所说的“悄无声息”、“不声张不说话”。这位女生离开了学校,就当上了参加生产队劳动的社员,虽然她只有八九岁。当上社员之后,我看见人们经常跟在她后面观察她的“妇科病”有多重,还指指戳戳的,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追在她后面摔石头,喊:“生不了娃儿的女娃子!生不了娃儿的女娃子!”大人们听着偷着乐。我选择坚决不“关心”她、不“看”她,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只不过是一种没有生命没意识的物类而已,这是因为我觉得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种属于生命属于人的特性都是她,也是我自己无法承担的耻辱,我再不能在她已经承担的耻辱上增加一点儿。但是,我却忘不了她那不似从前好像已经比成年妇女还苍老的发黑、蜡黄的面容,忘不了她终日都在户外劳动,割草、积肥、参加集体的劳动,忘不了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沉默寡言,显然已经遭到了整个世界的遗弃……我感到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无力承担却必须承担下来的存在,不管这种承担会把我带到哪里,哪怕是把我带到地狱。
  这个女生的事情是在我对冯石头做那些之前的事情。我对冯石头所做,即使没有超过,也有班上那一伙人当初对这个女生所做的一样残忍,一样恶劣。毫无疑问,我对冯石头这样做,和当初这个女生的事情是有莫大的关系的,和我要承担这个女生让我感到的那种罪恶感和苦难感是有莫大的关系的,至于我要承担起那种罪恶和苦难,结果怎么就成了我制造更大的罪恶和苦难,就是我无法说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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