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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这个层层向下传递的创造和毁灭,经过九次传递后,人就出现了。人,可以认为是第九等级的神或第九等级的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人也被迫面对虚无创造和毁灭。人面对的虚无是什么呢?对于农民来说,就是爹所说的那种物质世界,以石头、泥土这样的东西最能象征它的世界。农民种庄稼、人们在土地上劳作,就是这种创造和毁灭。这是不是说在我眼中,我把农民种庄稼和劳作看成一种娱乐,也就看成了一种好事情呢?不是这样的。对于我,我想象出来的这幅存在图景是悲剧性的,因为一切都是被强迫的,同时,除了最高的神,每一等级的存在对于他们上一等级的存在都不过是物质、工具、虚无而已,而作为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不管他们处在哪个等级,也就因为他是有生命、有意识的,特别是意识程度达到了人这意识程度的,他就有责任有使命反抗这种层层的强迫,反抗他们对于高一等级的存在的绝对不自由、高一等级的存在对它们的绝对控制和支配,这种反抗就是他们的本质,但是,这种反抗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接受被强迫的事实,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也许除了最高的神,一切存在所拥有的自由都是也只可能是绝对的假象,所以,对于每一等级的存在来说,他们都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他们在等级排列中属于较高等级,他们属于较高或更高等级的存在,而这当然不是出路,因为它是通过努力得不到的,一切都是天生就注定的,天生是哪个等级就一生是哪个等级,只有等死亡,也就被上一等级的存在毁灭之后依靠纯偶然的力量在下一次的“出生”中出生在一个高等级的存在中。
  其他几个等级的存在我都看不到,但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等级,它们构成了我天天面对的现实,它就是我的现实。一个等级就是人们所说的“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一个等级就是“农民”,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农二哥”、“披农皮的”等等。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在我想象出来的这幅存在的图景中,我就是把“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看成了比“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高一等级的存在,“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创造出来供他们娱乐的。对于这两个等级,他们的出路、生路和活路都只有一条,那就是属于“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个等级。我天生就是农民的儿子,如何可能属于“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个等级呢?当然,通过努力是达不到的,好好读书、日夜练毛笔字,还有像一沟人都在说的把我教育和改造成什么什么,都是绝对无济于事的,都不过是那种来自“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的强迫力在那里捣鼓而已,或者说只不过是在被“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戏耍而已,和我戏耍我手中的笔、农民戏耍他们手里的锄头没有两样(在我眼中,我用我手中的毛笔练字,农民用锄头种庄稼就是一种戏耍,就是高一等级的存在对低一等级的存在的那种“戏耍”。)实际上,我还应该坚决反抗、坚决不认同他们所说的那种练毛笔字、把我教育成将来可以给当官的当看家狗的人材,因为这些都不过是在被高我一等级的存在创造和毁灭而已,是他们在对我做他们想做的一切,而我本人什么也没有做。
  我的出路、生路、活路都只有一条,就是天生就属于“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等级,而我天生又不是,并且也不可能通过任何渠道,尤其是大人们教我的那渠道改变现状,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就是只有接受自己的命运吗?而这不等于活着还不如死吗?
  就这样,我有一天,又如遭“顿悟”一般地看到“希望”了。我看到的“希望”是,如果我能够把一个身份是农民的人,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彻底给毁灭了,我能够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众目睽睽之中把他毁灭了,毁灭了他的一生,而我又完全不会、完全没有受到任何追究,完全不会负任何责任,这就证明了我原本就不是“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而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我被认为是“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那是搞错了。不是将他杀死,而是将他毁灭,真正毁灭,那比杀死他还可怕的毁灭——必须是这样的毁灭。
  不是通过这种毁灭改变我身为“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的身份而成为“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种改变是绝对不可能的。而是通过这种毁灭证明,证明我原本就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而不是“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
  我的“顿悟”就是,只要我对一个农民或农民的孩子,成功地做到了这种毁灭,我就得到了这种证明。
  看起来,这当然不可能的。哪个农民或农民的孩子能够让我于光天化日之下有计划、有步骤、冷静沉着地毁灭,毁灭他的一生一世呢?但是,我看到了这种可能,看到了我必定能成功。
  我选择的这个来毁灭他一生一世的对象就是冯石头。


第117章 第 1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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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石头,大名冯乃民,我们沟上沟人,我的同班同学,在我发现自己的出路、生路和活路只可能如上述时,他正好与我同桌。
  冯石头,他家比我们家还穷,在我们沟里,他的父母比我爹是还要普通寻常没背景没势力的农民。冯石头也生得不聪明,如果说人们都说我还有将来改变自己农民身份的希望,那这种希望在他身上就是一点也没有的,他也完全是在按照自己长大了就接他爹妈的班——扛着月亮锄修理地球在对待读书学习的。
  当我“顿悟”到我必须毁灭一个农民或他们的孩子才能得到拯救时,我一下就选中对象了,这个对象就是冯石头,并且说行动就行动起来。这个行动的整个蓝图也是在这一瞬间有的,我必须绝对完满地实现这个蓝图,不然,不可能证明我天生就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个蓝图就是,我在未来不多不少刚好一年的时间,也就是两个学期的时间里,每天都要从冯石头的脸上掐下两块肉下来,这两块肉的大小必须至少是可以确认为有一定大小的,而且每次掐的地方不能相同,直到将冯石头的脸整个毁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毁容”或“破相”了,我就得到这个证明了。
  如果我不能实现这个蓝图该怎么办呢?实际上,对于我,没有能不能够实现这个蓝图的问题。这对于我,不是去做一件事情,而揭示出那已经存在的、已经在那儿的、没有任何人可能加以改变的事实真相,如果有如果,也是如果我有可能实现不了这一蓝图,我就什么也不会做了。不管我在把手伸向冯石头的脸时那种沉重和痛苦是不是真的,我把手伸向他时我的沉重和痛苦的程度也是非人能够承担的、可怕到了极致的,因为,这于我就不仅是被全世界、全宇宙的力量强迫去完成一件事情,强迫去揭示一件已经完成和发生了的事情,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绝对没有自己个人的意志可言,一切都是被强迫的、被命令的,而且,我毫无疑问能够取得最为完满的成功,全世界、全宇宙都应该来阻止我成功,但是,全世界、全宇宙都不会有力量来阻止我获得绝对完满的成功——没人知道,我也不可能对人述说,这到底令我多么绝望。
  在时间上都是那么巧合,我有上述“顿悟”是暑假天,第二天就暑假结束上学开课了。上学开课的第一天,还没上课,我就对正在和后排的同学说笑嬉闹的冯石头以命令的口吻叫道:
  “过来!”
  我还从未以这种口气叫过人。一到秦老师班上,秦老师就封了我一个副组长的职位,但是,我一次没有行使过我的职权,当然也没有履行过我作为一个副组长的责任。
  冯石头以为我对他有什么话说,就像对待一般的同学关系那样地把脸凑过来,眼睛看着我,那样子是那么纯真、淡定、安详和坦然。
  我把自己的手伸向他的脸,轻轻地然而也是用力地掐下了一块肉。他脸上顿时有了一个见血的小肉坑,血往外渗透着,很快小肉坑就装满了血,我把手指间颇有实感的肉搓了一下确定它算得上是一小块肉才让它掉下地去。我的手在伸向他的脸时我看见了我的手,它是那么地叫我惊异。我一向不敢看自己的手,因为我的手,包括我整个人对于我都是死尸,我也看到它们是死尸,是没有生命和非人的东西而已,我绝对需要从我的手上看到生命的、也可以说是神性的光辉,而当我把手伸向冯石头的脸时,我则看到了这种光辉。
  冯石头因为痛而轻声叫了起来,神色大变,那么惊惧、紧张、警惕,也那么委屈和伤心,一双眼睛熄灭了。他浑身都在抖。看得出来,这些不是因为我掐了他的脸,还掐下了一块肉,而是因为他对自己将遭受到的厄运已经有了预感。他坐过去一点点,发着抖在那儿猜疑,但是,却止步于寄希望于我是偶然的,一两次后就不会怎样了,眼睛里还有一种我没办法不说它是奴性的希望我一两次后就不会再他对做这样的事情了的游光。我看得出来,他这种眼神是做给我看的,是在乞求我。他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愤怒和反抗,甚至于连惊讶也没有,就好像他知道我这样对他做是多么多么平常和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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