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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向小舜)


  众人在一遍“妈呀天啦,他咋越教越坏,还坏成了这样呀”的惊叹声中,仿佛是在给爹多大的同情和安慰似的说:“那没问题,这点小事!队长那儿我们去说!枝枝丫丫就放在坡上我们去捡!你一个人不行我们来两个人帮忙也行!”还有似乎更同情爹地声音说:“枝枝丫丫你也背回去当柴烧算了,我们也不会说啥!谁愿意自己家出那么一个东西啊!”还有似乎比所有人都同情和理解爹的声音说:“不行你还是干脆叫他回家务农,当一辈子农民算了!还可以请政府出面帮助他,国家不是还有少管所吗?天底下那么多的坏人我们都把他们变过来了,咋可能拿他就没办法呢?”
  震惊。尽管这些事情从来不会出乎我的预料,但我还是震惊。我知道我已经因为这些震惊而毁了。但是,我也知道我离不开这些震惊,我必须生活在这种震惊中,一个个接一个。我别无选择,必须看到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够走多远。我因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而只有彻底牺牲自己,看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走多远。
  在我印象中,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向群众这样请求把高观山一山的黄荆棒留给他,他去挑选最好的、又粗又端正的来打我。这一次也和上一次一样,爹说到做到。他是一个无师自通的一流的篾匠,有一把远近闻名的大砍刀。他提着他这把大砍刀上高观山去了,一去就是一整天。黄昏时分,他背着一大捆已经做好的,根根一样齐整、端正,也差不多一样粗细的黄荆棒回来了,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根。回来后,他又按程序对它们作了深加工,废弃了家里和学校原来那些用来教育我的黄荆棒,仿佛这些黄荆棒都因为多次深度接触我的肉体而沾上了我的罪过,已经变“软”了,立场不坚定了,非得将它们淘汰不可了。他对这些黄荆棒弃之如蔽帚,而我则是真的感到这些黄荆棒因为都打过我而被玷污了,拖下水了,它们让我发抖不是因为它们都暴打过我,而是因为它们都因和我有深度的接触而被玷污了,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都只有我一个罪恶的存在,而我的存在则玷污了一切,这些黄荆棒都仅仅因为打过我而成了我永远也不可磨灭的罪证。
  爹把他新砍回来的这堆黄荆棒分成均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放在家里,一部分抱到学校去了。我没有也不敢看到他抱着这样一大捆黄荆棒是如何行走在路上的,一路上人们如何看他、如何和他说话、如何问他这捆黄荆棒他又如何回答,可是,我是能够生动地想象一切的人,虽没有看到这些情景,却也因为冷不丁地想象出这些情景而抖得我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我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这些情景却总是冷不丁地如雪崩一样砸来,一出现我就抖得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永远毁了。这抖是为一切的抖,为我、为爹、为人们,为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我只要不抖或少抖一会儿,我都不至于给毁了,但我是绝对无法控制它的。
  我没有看到爹是如何把黄荆棒抱到学校的,但我一进学校就看见了这捆新黄荆棒,也不得不看见它。一看见它,又是那种抖。我坐好了,爹也看见我在发抖,血红着眼对我叫道:
  “你已经天怒人怨,人神共怒!我被迫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第109章 第 109 章
  12
  从这天起,我只要一出家门看见高观山,就看到高观山满山遍野都是爹。我是真看见了,它们一个个如火似电,也一个个都是狂怒咆哮的野兽。说它们是野兽都无法形容它们,而只能说它们狂的凶神恶煞,它们咆哮的声音震动天地,让整个宇宙都如一间屋子一样处处反射回来了它的回声,它们疯狂愤怒的身影在宇宙是哪儿的“生命”们都能够如我看见它们一样地看见,它们放射出的光芒照射到了全宇宙所有东西、所有事物上,在全宇宙所有东西、所有事物上恐怖地闪耀——我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的,相对我看到的这种的恐怖来说,实际站在我面前的爹简直不值一提。
  从这天起,爹对我的“教育”也全方位升级。每天早晨的晨读,他都丝纹不动地坐在我对面,用手撑着下巴,让他的脸贴我那么近,在一班同学朗朗的读书声中,我都能听得见他的鼻息。他铁青着脸,无限冷静、坚定、全神贯注地听我读书发出的每一个音节。这是我一天中出声最多的时候,也是我一天中唯一出声的时候,他要在我这唯一出声的时候检查我出的声所暴露出的“错误”或“罪过”。只要他自认为听出了我有一个读音不对,就会立刻叫停。他的声音不高,但全班同学都会像听到他的喝令一样一刀切下似的全住了嘴,看他如何令我脱裤子躺上桌子,如何打我,打了之后又如何令我继续读书,又如何刚读了几句就又叫停,停下令我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这只是开始的情形,后来,他叫停,叫我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全班同学照样朗读,只有有时打得太狠了、太吓人了,他们中间才会有些人停下来,也可能一班学生都停下来了,鸦雀无声地看我挨打,看他暴跳如雷。就这样,我每天早晨的晨读都会挨几次打。当然,我必需承认,很多次读“错”了,都是我有意识有目的的。不管我承受着什么的恐惧和痛苦,我都必须绝对无视自己的存在。做到绝对无视自己的存在就是我的一切,而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我离这个目标还差无限远,我什么也没有做到,什么也不可能做到。
  早上一般是哇啦哇啦读一早上课文就放学,中午四节课则当然听课、写生字、做算术、写作文等等。不管是做语文作业还是数学作业,他都几乎和我脸贴脸地监视着我,有一个字写得他认为有问题,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的,你又写错了一个标点符号!你将来一定会因为一个标点符号而成为人类的罪人和臭狗屎!”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所有的作业,包括作文,有一处涂改过,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又是“当逗不逗,当句不句”,脱了裤子躺上桌子加倍挨打;有一页作业纸的一角卷了,或者他认为弄脏了,比方说有指印之类,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数学作业中,有一个步骤排列的位置与书上的模式似乎稍有出入,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有一次,我写数学应用题的“答”字时,可能是下笔匆忙了,以至于“答”写完后的句号落到格子之外去了,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理由是:“这种情况书上并没有!”;就算一个字写他认为“大了”或“小了”,那也同样是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一定是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就算是加、减、乘、除的运算符号,有一个他认为写得不“正规”,那也要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至于作文里的“穿靴戴帽”、“思想根子还是一如既往”、“空洞无物”、“连遣词造句都不会”等等,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已经被全方位激发起来了,他已经不再是人和他自己了,而是只知一味向上窜不达到极致、达到绝对不会停下来的怪物了。朗读课文和做作业时,坐的姿势他认为有一点不对,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握笔时他认为“又没有握正确”,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上学和放学,他要我和他一起走,他在后边监视着我,走得他认为我有一步路走得“长”了或“短”了,并未体现“前后绝对一致”,当即就在路上把我按在地上,脱了裤子挨打——裤子是一定要脱的——用他的拳头打;在家里,吃饭,也即是喝我们家那著名的“清眼亮眼汤”,“喉咙又起包了”、嘴角沾了一点饭汤了,某一口饭他发现喝得“匆忙”了,是所谓“囫囵吞枣”,脱了裤子躺到那条大板凳上挨打;吃一顿饭,我不挨两三次打是吃不完一顿饭的;在茅坑边大便,他也在一旁监视着,如果一蹲下去大便就冲了出来,或者蹲下去老半天了还没有大便出来,也要躺到那条大板凳上挨打,或者是马上就打,或者耐着性子等我解完了再打;解完了,他认为起身过于匆忙了,或过于迟缓了,挨打;在学校,打过了,我从桌子上下来,动作他认为快或慢了,穿裤子他认为动作快了或慢了,裤子穿得他认为不是“正正规规”的,又马上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常常一次打要变成好几次,打好几次后才会结束。
  他已经疯了。这是显然的。打,打,打啊。我每天早上一醒来活生生看到的就是这一天又为我准备的几次甚至于十几次的打在那里,我不敢想象这一天我将怎么度过,我绝对无法想象这一天是我能够度过的。
  打,打,打啊。仅打又怎么能够了了。于是,爹发明了著名的、我到而立之年沟里人都还有人向我提起并笑话我的“跪三脚凳”。他把一条好板凳抖去一条腿,这就成了除了那捆黄荆棒外的又一专门用来教育我的工具了。他把凳子搭好,令我跪上去,自然要跪得端端正正,还把耳朵像阶级敌人挨□□时那样扯起,用他的话就是“要扯一尺长!”但不用说,我刚一跪上去,就叭地一声载下来了,摔个他得意洋洋地说的“狗啃屎”,但立即又得把耳朵“扯一尺长”地跪上去,又“叭”地载下来,如此反复不止。有一回,也就这一回,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嚎哭着一下冲出教室逃跑而去。这一瞬间,我是下了逃跑到天涯地角,逃到天涯地角之外,永不回家,永不回这个世界的决心的。可是,我哪是他的对手,他的气焰更是顿升万丈,大吼“给我回来”并疯狂地追上来了,没追多远就把我逮住了,如提一只鸡一样提回去继续跪三脚凳。从这一次以后,我发誓他再打、再跪三角凳、再受他发明的什么刑法,我绝不哭了,一声也不出,一滴眼泪也不掉。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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