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公社农机站的会计,张朝海。公社农机站是一个公社办的一个事业单位,农机站的干部,当然包括它的会计了,收入来自于生产队给工分,单位每个月补助几元钱,性质和民办教师差不多。这也就是说,张朝海也就是一个一般农民。他家离我们家不远,走路三五分钟就到了。他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故事,我在我的一篇叫做《伟大遭遇之——张朝海》的小说里面还有专门的叙述。
还有一位是公社广播员,张天倦。我们沟被沟里人习惯分成“上沟”和“下沟”,我们家在“下沟”,张天倦是“上沟”人。公社广播员,顾名思义,做的就是每天定时开关广播,让全公社人民定时能够听到广播了解国家大事聆听来自上锋的声音的工作,也在广播上向全公社人民读文件、读领导的重要讲话、读通知,比方说,大队干部回公社开会的通知,各大队的公民办教师回中心校开会通知,公社中心校的学习校坝子今晚有露天电影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的通知,等等。张天倦也不吃国家粮、不拿国家工资,报酬来自于生产队的定额工分,公社政府每个月补助他几元钱,也和我爹吃的民办教师这碗饭差不多。
张朝海和张天倦都是农民,用他们的话说就是都是披着“农皮”的,但由于他们从事的职业到底不是一般农民干得了和干得成的,又离公社政府那么近,用张天倦自己对群众的话说就是公社的一把手二把手、书记副书记他哪天不见个十回八回的,他们在我们沟里拥有的发言权,那还不是一般的“权威人士”可比的。
张朝海和张天倦知道我的事情后,专门上我们家来找爹谈我的作文。人一到,啥话不说,连爹叫坐也还没来得及,就直截了当进入正题,第一句话就是:“马上就要把他彻底、完全改变过来!连一天时间也不能给他了!”相对而言,不同的只是张朝海用的是恳切的、能深入人肺腑的语气,而张天倦则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式的、居高临下的。他们提了不少具体的建议和意见,说得专横而独断,不容争辩,不同的只是张朝海像是完全为了我好、为了我们家好,而张天倦则像在传达上级的指示,传达皇帝的圣旨。这些具体的建议和意见里面有一个就是,首先取消我写作文的资格,不要再让我写作文了,连学都不要让我上了,关在家里天天抄报纸、抄文件,有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抄错了都要撕了重来,还要打,狠狠地往死里打,叫我真正尝到皮肉之痛,而最后达到的目的是让我再写作文时,一写出来的就全是报纸上的、文件上的,连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的差错也没有,想写一句话、一个字的我从前那种作文也不可能了,我自己就不可能了!
他们在爹面前一下子就成了老大哥的老大哥样子,把爹像是在当成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小儿子、小孙子进行训诫和开导,说爹也有这样那样的责任和错误云云,不同的只是张朝海更像一个慈祥温和的长辈,而张天倦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张天倦从未到我们家来过,他大概也不屑于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为我的作文的事来我们家了,连门都不进,坐也不坐,看也不看我一眼,更没要求要见见我,当面教导教导我啥的,开口就像是他是代表公社政府向我们家宣读判决书。爹对他那是尊敬有加,唯唯诺诺,他理也不理。他冲我爹叫道:
“你,不择手段也要把他改造过来!这是你当父亲的权力、义务和责任!摆在你面前的没有第二条路!我还只是偶然听到了他的作文中的几句话。可是,就这么几句话那性质也是相当恶劣和严重的了。它是我们的党、政府、领导干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绝对不允许的!我也算得上小半个政府里的人,小半个吃政府饭的人,凭我个人的那点认识也是,别说他写的所有那些那种性质的作文,就是我偶然听到他的作文中的那几句话,要是为公社政府的一位领导听到了,他也会被定罪,也应该定他的罪,连你当父亲的也脱不了干系。你还别说他年龄小。在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没有什么年龄大年龄小的。国家对年龄小的也有少管所。所以,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绝对没有第二条路。我这些还不是啥子高调子,还不是代表公社政府,只是代表我个人!”
爹忙不迭连连说:
“尊敬的天倦叔……我一定听你老的,我会不择手段的,你一万个放心……我从现在起叫他写的作文每篇都先给你老看……”
爹和他同龄,农村讲辈份,爹和他也是同辈人,爹却叫他叔,论辈份该叫他叔的不是爹而是我。
“别忙!先别给我看!给我看可以,但这以后再说!”广播员打断爹的话说,“你先要让他写得令你个人和我们这儿的当地群众人人都满意后再说!那时你不找我,我都会来找你!这也是我应尽的责任!”
爹以他在特定的情况下特有的那种温柔、细软如小女人的声音说:
“那到时如果令你老满意了,你是不是可以把他的作文交给和你关系亲密的一位公社政府的主要领导看看,看是不是他也认为……”
直到我活到四十多岁,在写爹当年这么对广播员说时,我才想到爹这么说有可能在那一瞬间是动了有一天可以利用这位广播员让公社政府能够赏识我的写作才能的心思的,毕竟,他们需要“抬轿子”、“吹喇叭”的人,而这些人没有写作才能、不是“笔杆子”是不行的。
“我会的!”广播员一下打断他的话,“他写作文,本身也不只是为让你我这样的人或一般群众满意,如果只令你我这样的人和一般群众满意,那还什么也谈不上,只能说是一个起步。最终是为了让公社一级的领导干部满意,每一篇作文都要令公社一级的领导干部满意!最终我是要把他的作文交给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干部过目的,你还不要说是我的帮忙,它是我的责任。一定要说是帮忙,我也愿意帮这个忙。好,今天就说到这!”
广播员说着就离去了,爹跟在后边以那种特有的小女人声音送行:
“你老慢走啊!我们就说定了,感谢你老一定要帮忙啊!”
张朝海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常客。他回家走我们家门外是一条便道。一般是只要他经过我们家门口,他都会上我们家来坐坐。这是因为爹虽在落难,到底当过堂堂国家干部,不是一般人,现在干着民办教师的差事,也和他干的差事差不多,两人有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味道。不过,他老爱上我们家,主要是因为我。在我的作文闹出事端之前,我的所谓“聪明”、“智力发达”已得众人公认。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老上我们家的原因。每次来他都会以长辈的身份把我叫到他跟前,态度友好而亲切,夸我将来能够当上一个“小秘书”,然后就是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地给我讲我将来只有去当一个“小秘书”,我要如何如何才能够成为一个“小秘书”,我如果成不了这样一个合格的“小秘书”,我的命运可能比其他哪个娃儿的命运还悲惨,等等。他说,一个合格的“小秘书”是啥样子呢?有一段流传很广,说起来我们这些人不该说它,但它的确说明了一个道理的顺口溜就把一个合格的“小秘书”该是啥样说得清楚而透彻,这个顺口溜就是“我是领导干部的狗,守在领导干部的大门口,领导叫我咬谁就咬谁,叫我咬几口就咬几口”。
我最后看出来的是,沟里人都说我只有当这样一个“小秘书”,爹更是不择手段地把它在我身上付诸实践,和张朝海老上我们家来对我和爹这样说有莫大的关系。
我因为“聪明”、“智力发达”的事情还在进行中,又出了我的作文震动了众人的这档子事情,张朝海更是专门上我们家来了好几趟。他说出的话和广播员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他说得平易近人,说得好像能够说到你心坎里去。他还把我的作文认真仔细看了好几篇。末了,他说,从此我写的作文不要再流传出去了,先交给他看后再说,他来给我把关。他说,他看了,觉得我有哪些问题,他不会外传,因为他是把我看成他的亲儿子的,比亲儿子还亲,他只会悄悄上我们家来给我指出,要我改正,等写到令他满意后再外传不迟,那时候也就不会有人攻击我了,大家都会喜欢我。他说他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一家人好,他与外人不同,他是真心关心我、爱护我的,把我当成比他的亲儿子还亲的,他对我只有关心和爱心,对他自个的亲儿子他都没有这样的关心和爱心。
当他对爹说到要对我进行不择手段的改造时,他说:“你一定要理解你爹,配合你爹。确实是对你只有这个办法,只是你有可能一时还不能理解。我给你爹说的是,要是换了你生在我屋里,是我的亲儿子,那我还会更加不择手段。我不把你看得比我的亲儿子还亲,我还不会要求你爹要对你不择手段。为啥呢?要是我有个儿子像你这样,我还会干脆把他除了,不得让他在这世上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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