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想要脱罪终归是不太现实的。因为音乐厅四壁都有摄像头,我一旦动手,就算留不下实质性的证据,也肯定会成为现场最主要的嫌疑人。
当然,这只是一种最优的设想,季燃也完全有可能一次卫生间也不去。如果那样的话,我只能在音乐会结束后,寻找空档直接把他捅死,然后等着被保镖按在地上。
·
在李斯特的《叹息》之后,上半场结束了,在下半场开始之前,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季燃没有起身,也没有同美雪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盯着天花板出神。
大约十分钟后,休息结束,下半场的演奏正式开始。
独奏会下半场的曲目一般稍长,这一次老娄倒是没有创新,开场就是乐圣的《悲怆》。
《悲怆》虽然在技巧上难度中等,但是乐圣的曲子最难把握的还是情感,即便是当世著名的演奏家,也有不少人把《悲怆》《热情》视为禁区。只是等老娄把《悲怆》弹完,季燃还是没动。
我慢慢变得焦躁起来,双手抱胸,努力克制着内心强烈的冲动。即便如此,我仍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正湿漉漉地往外冒着汗,脖颈处的血管一直在突突地跳个不停。
时间如粘·稠的胶水般向前艰难地滑动着,我在中间曾无数次地想过放弃等待,干脆就这么走上去,直接把匕首插·进他的脖子里,但是,理智一次又一次地说服了我,面对身手敏捷,训练有素的保镖,任何心怀侥幸的幻想都相当于无可救药的妄想。
终于,在结束曲目响起后不久,他突然站了起来,沿着过道向我走来。
在他经过后,我也站了起来,拍了下衣服,紧紧尾随在他的身后,并与他保持着大约两米的距离。
在他步入盲区后,我一边习惯性地转动着啪啪作响的颈椎,一边掏出手套戴在右手上,随后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我绷紧了身体,开始加速,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在狭窄的走廊里,那震动的声音瞬间被放得很大,我不得不突然转身,停下,接下了这通电话。
看着季燃在前方逐渐远去的背影,我最终慢慢放下了手机。
这通电话,就像水库的闸门突然开启,瞬间宣泄·了我心中沉寂已久的狂流。
我重新把匕首掩藏了起来,默默返回了大厅。
·
等到季燃重新坐到座位上,独奏会正好结束,老娄走在台前,开始向乐迷鞠躬致谢。
季燃作为季氏集团的代表,经常出现在娱乐新闻中的公众人物,自然免不了要上台同老娄客套一番。老娄笑着同季燃握了手,甚至还主动同他拥抱了一下,在他松开手的刹那,银光一闪,季燃突然捂住了脖子,抽·搐了起来,鲜血从他的指缝中往外喷溅着,像红色的泉。
保镖几乎是在银光闪过的瞬间起身的,老娄被他瞬间摁倒在地上,那把银色的单刃刀也被他一把夺过。
季燃在台上不断地挣扎着,鲜血染透了他优雅的白衬衫,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和保镖的脸上,同时看到了一丝无助的绝望。
人群突然骚·动和尖叫了起来,胆小的向出口蜂拥着,胆大的出神地看着季燃逐渐抽·搐扭曲的身体和惊恐的表情,甚至还有个别人已经拿起了手机,录起了视频。
我看向美雪,她在出事的瞬间突然站了起来,双肩不停地颤抖着,面对季燃的挣扎和血液的飞溅,她的背影如一颗缓缓坠落的流星。
·
两三分钟之后,季燃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突然没了动静,他的死亡也让我在突然之间从极度震惊中缓缓地回过神来。可我依旧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跟他毫无恩怨的娄玉清会突然之间把他杀了。
为名?不可能!他在一瞬间从一位世界级的钢琴家变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杀人凶手。
为利?也不可能!且不说娄玉清并不缺钱,就算他真缺钱,杀了这个很有钱的好朋友,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为情?更不可能!陈佳虽然长得漂亮,但也称不上国色天香,更何况……
陈佳……,对,陈佳!我这才想起刚才还坐在我身边的陈佳来。
我的疑惑,陈佳也许明白。
可等我扭过头,发现身边的座位上早已空空如也,哪还有陈佳的影子。
我快速地扫视着前方,老娄仍被那保镖一动不动地按在地上,脸朝地面,看不清表情,演奏区附近也仅剩下最后几个有着天胆的看客,但其中并没有陈佳的影子。
我转过身,搜索着出口熙攘的人群,竟然在突然间发现了陈佳的背影。
她正双手插兜,混在蜂拥的人群里,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平静地走着。
她全程目视前方,连头也没回一下。
第3章 娄玉清
其实每一个钢琴家都有一个差不多的童年,这个童年就是,没有童年。
每架钢琴都有88个键,52个白键,36个黑键,这些键组成了数都数不清的和弦。从五岁开始,我每天都要坐在这架庞大的机器前,最开始是一个小时,后来是两个,再后来是四个,每逢音乐考试,则基本上要从清晨一直坐到日暮。
在我上初一的一个早晨,我记得那天是周天,钢琴老师难得家里有事,我便晚起了一会,躺在床·上如痴如醉地听着Beyond。正在这时,父亲突然冲了进来,他拽过我的CD机听了一下,然后一把摔在地上,用脚踩得粉碎。
那天,我并没有挨揍,他只是气得浑身发抖,他说:
“如果连钢琴家都开始听流行音乐了,那古典音乐就真的完了。”
有些话,平直,锋利,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大道理,却像剑,又像戟,能让人记一辈子。
原来,那种音乐,并不是真的音乐,它就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我的堕落。
18岁时,我参加了英国的国际钢琴比赛,一路冲进了决赛,获得了金奖。
回国后不久,就收到了汉诺威的邀请,开始了赴德深造。
回国那年,我23岁,却依旧是个没有童年,没有时间的成年人,每天在各个城市之间来回奔袭,参加各种规模不等的音乐会,有时在美国,有时在英国,有时在波兰,不过在中国的时候最多。
这世界公不公平我不清楚,但对我来说,它倾斜得并不厉害。·
在我将满三十岁的一个秋天,我结束了一天的表演,从广州市音乐厅步行返回酒店,在路上突然感觉有些疲惫,就走进一个酒吧点了一杯黑方。酒刚喝到一半,不远处一个女孩突然和一个男人起了争执,那男人抬手狠狠地打了她两巴掌。她的脸红红的,肯定很疼,但是她却没有还手,甚至连话也没说一句,只是闷头喝着一杯红色的鸡尾酒,那酒的颜色极其鲜艳,同她身上所穿的红色连衣裙的颜色几乎一致。那男人显然已经气极,同她的气定神闲完全不同,他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在灯光下,像我手中不断摇摆的黑方。
最后我走了过去,因为那女孩我认识,是今天伴奏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名字好像叫陈佳,虽然还称不上“家”,但在乐团内名气很大,可能跟人长得漂亮有关。我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说:
“嗳,兄弟,有事好商量,不要动手。”
那人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本来应该是准备骂我的,但是在和我对视的过程中,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因为我们彼此都很熟悉,他是乐团的指挥,年纪也不大,姓“胡”。
“娄老师……”他表情一滞,站了起来,同我握了下手,“您也在这喝酒?”
“嗯,刚好经过。”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他表情怪异地一笑,又扭过头看了眼陈佳。
“没关系,情侣哪有不吵架的。”我笑呵呵地说。
他红着脸拿起了衣服,又同我寒暄了一番,随后拉起了陈佳的手臂,但陈佳却像喝了相当多的酒,双颊绯红,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无论他如何拉扯,就是不走。
最后他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把她扔下,一下人走了。
临走前,他跟我说:
“我们分手了。”
“嗯,我明白。”我点着头回答道。
·
他走后,我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招呼了一下酒吧小弟,用手指了指陈佳面前的红色鸡尾酒。
“这酒叫红粉佳人。”陈佳突然看着我说。
“嗯。”
“听说……会给喝的人带来爱情。”
“嗯。”
“可是,刚才我们分手了……”
“看来你这杯红粉佳人是假的,被人兑了水了。”
她凄然一笑,“娄老师,你也会开玩笑?”
“为什么这么想?我也是人,当然会开玩笑。”
她“呵呵”笑了两声,“因为你太古典了,弹起钢琴来一板一眼,节拍速度,触键强弱都丝毫不差,所以他们才给你起了个外号,叫’人肉节拍器’。”
“人肉节拍器?”我点了下头,“嗯,名字好像还不错。”
“你不生气?这可不是夸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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