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没有答话;每每遇上他不喜之人,他更喜欢用剑答话。
狄修只见一道黑影并冷光闪过,不过眨眼的功夫,令狐冲已再度回到了原来的座位;而自己身旁的桌子,已然缺了一角。
狄修脸色立时大变:这么快!这是甚么妖法?
缓缓站起身来,狄修沉声道:“原来令狐兄迟迟不肯离去,是想打我嵩山派的脸来着。”
令狐冲微微一笑:“岂敢?在下只是想请教一句,左掌门这等德高望重的宗师,何以要血洗渭南一家普通农户?”
嵩山
左冷禅闭关的斗室之内。
林平之甫一进屋,就悄悄地撇了下嘴:这房间四周窗户皆被封住、又不曾燃灯,在如此昏暗之处招待自己这个客人,未免也太失礼了些。敢情左冷禅他自己瞎了,也不想让客人看个分明?
待习惯屋内的昏暗,林平之便抬眼端详面前端坐之人。封禅台战败之时的狼狈与疯狂,如今在左冷禅身上已寻不到半点。虽然双目失明,但左冷禅周身气势却丝毫不减,依旧是一副气势熏灼的模样。
打量了片刻,林平之在心中暗叹:虽然这家伙心怀叵测、也是个窥伺我林家剑谱的人,然而这等气度实在让人无法不敬佩。他能在五岳盟主之位上久居,倒也有些道理。
左冷禅等了许久,见对方不主动发话,终于先一步开口;说的并非二人合作之事,而是——“我的三弟子劳德诺是你杀的罢。”
林平之居然干脆地承认:“正是。”左冷禅冷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敢做刚当,承认得还真快。在下双目虽瞎,功夫却不曾失却。你的方位我辨认的出,只需我出得一掌,你便会毙命于此。”
林平之也笑,面上并无半点紧张之意:“左掌门乃是一代宗师,岂会为难我一个晚辈?在下失手杀了贵派弟子,一直十分过意不去。为表歉意,在下愿将辟邪剑谱奉上,还望左掌门原谅在下无心之过。”
听得“辟邪剑谱”这字眼,左冷禅手扶住了椅背、身子微微前倾:“武林之中不知道少人想得到辟邪剑谱,林少侠何以要将此物送予在下?”林平之道:“在下对左掌门素来敬仰,前些日子岳不群设计暗算于您,在下对此深感不齿,因而愿施以援手、助左掌门向他复仇。”
左冷禅冷哼一声,显然是不信他这番说辞:“你将紫霞秘笈从德诺手上得去、又归还了岳不群,显然是站在他那边,我如何能信得过你?”林平之没想到对方将自己所行之事了解得如此清楚,不由诧异道:“左掌门如何得知此事?”
左冷禅冷笑一声:“德诺与我一直互通书信,我岂会不知此事?”又解释了两句:“他最后一封信,便是说你去了华山后山独自修行、他要上崖去探寻一二。之后他再无音讯传来,是以我知道他是被你杀了。”
“原来。”林平之思忖片刻,先是故意叹了口气,而后方道:“在下先前不知岳不群意图谋我剑谱,对他收留我一事甚是感恩戴德,因而我寻回紫霞秘笈便一刻不耽误地将此物交还了岳不群。之后我家剑谱被他偷去了,在下才得知此人真实面目,实在是追悔莫及。我与左掌门可说都是中了岳不群这奸贼的诡计,本该同仇敌忾才是。如今在下无处可去,愿以辟邪剑谱换取方寸之地安身,不知左掌门意下如何?”
闻言,左冷禅面上现出些许喜色来,然而很快脸色又恢复了平静:“少侠太过见外了,你如此慷慨,左某人自当奉少侠为我嵩山派的上宾。”林平之笑了笑以示友好——虽然对方看不到。“那就多谢左掌门了。辟邪剑谱我已牢记于心,现下便可将此剑诀背与左掌门听。只不过要习成辟邪剑法,需得过一大难关,不知左掌门能否忍受得了。”
左冷禅急切道:“甚么难关?”林平之笑得幸灾乐祸,声音却是波澜不惊:“辟邪剑谱开篇写到,‘武林称雄,挥剑自宫’……”
“甚么!”饶是左冷禅,闻言也不由变色。
林平之叹道:“的确如此。要学辟邪剑法需得先从内功入手,这剑法所附内功极刚极阳,只有自宫才可防止阳|亢之象。左掌门见多识广,阴阳调和之事您定是比在下更加了解。”
似是仍有顾虑,左冷禅又反问了句:“你可曾自宫修习辟邪剑法?”林平之应道:“不曾。曾祖留有遗训,我林家子孙不可修此剑法。林家直系只余在下一人,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下岂可因为贪恋武学断了我林家的香火?若非出于此番考虑,我怕是一早便按剑谱修练了。”
左冷禅哼了一声:“行事瞻前顾后,岂能成大事?”林平之笑了两声,道:“左掌门自然气魄非凡,我这等浅薄小辈焉能与您相较?”想了想,又问道:“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令郎该是长于在下、并且已经娶妻生子?”左冷禅道:“正是。”
“那便好了。这辟邪剑法虽有遗祸,然而左掌门却是没有后顾之忧。”林平之又添了把火:“那日在封禅台上,左掌门也见识了辟邪剑法的厉害。岳不群伤您眼睛、夺您盟主之位,这仇,您难道不想亲手报了?”
屋中一片死寂。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左冷禅才道:“这事只能你我二人知道。若你将此番泄露给旁人,休怪左某人心狠手辣。”知道对方下定了决心,林平之笑道:“左掌门果然好魄力!”左冷禅长叹一声,话语中竟透出些许无奈:“能诛杀岳不群这恶贼,付出多少代价也都无妨。更何况……你林家的辟邪剑谱的确好生厉害,为了这剑法,便是自宫也值得……”
出得斗室,林平之心情简直好到了极点。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难敌岳不群,因而被岳不群赶离后,便取道来了嵩山。林平之也明白,左冷禅野心不减,失明后又存了怨气,如以辟邪剑法授之,日后必将后患无穷。然而在他看来,只要能给岳不群多添些麻烦,就算江湖之中再起风波,又与自己有何干系!
在嵩山派弟子的引领下,林平之向前殿而去。从后门进入大殿,林平之便听一男子说道:“我嵩山的云雾茶可是名品,令狐兄何不尝一尝?”
令狐冲?他怎得来了嵩山派?嵩山派又是何时与魔教有了交情?林平之皱了下眉,加快了脚步。转到前厅,便见令狐冲坐在客座之上;那人蹙了秀气的眉,语气淡然道:“在下于嵩山派逗留,可不是为了品茶的。”
其时,令狐冲已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心中存了疑惑亟需解答,偏偏狄修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反倒是将自己绕了进去。本想恶言讽刺几句、激狄修请左冷禅出来,无意间抬头却看见林平之从后堂走出,不禁愣住。
能再见令狐冲,林平之自然是高兴的;然而还不待他出声唤对方,令狐冲已向他抱拳唤道:“林兄。”
林平之先是怔了一瞬,而后便觉对方对自己的称谓虽然生分、却也合情合理:他二人早已不是师兄弟,彼此之间若再以“师兄”、“师弟”互相称呼,未免不太合适。想到此处,林平之也抬手还了一礼:“令狐兄。”
狄修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忽然朗声笑道:“你二人从前曾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分别投入不同门派、却能在此相遇,这缘分当真是不浅!想来你们定有许多话要讲,狄某人便不在此叨扰了。”而后竟亲自差人替林平之上了茶,而后遣退了殿内所有人、自己也退了出去。
昔日在华山上的冲突,林平之还记忆犹新;如今见狄修如此客气,不由疑道:“他该是恨透了你我二人才对,怎会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令狐冲听他这般讲,不由笑了笑:“面对这些‘名门正派’之人,就是再小心也不为过。你能这样想,我当真是欣慰得很。”
忆起往事,林平之不禁轻笑出声:“可不是?你一早就和我说过,名门正派才最是防不胜防。可惜我竟是栽了跟头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令狐冲道:“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你从现在开始多加提防也不迟。坐罢,我有话要问你。”
林平之才入座,便听令狐冲低声问道:“方才听狄修说,你拜入了‘别派’?你不是随岳掌门回了华山么,怎会来此处?”林平之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已离开华山派了。我们返回华山派途中,岳不群对我出手试探。我对吸星大法掌握得还不到火候,对掌时我无意间使出了这功夫。”
令狐冲当即明白了个中缘由:“岳掌门知道你习得邪派武功,定然不会允许你留在华山派门下了。”林平之道:“正是如此。这样也好,至少我无需再同这伪君子虚与委蛇。现下我得左掌门庇护,也不算无所依托。”
“左冷禅?”令狐冲重复了一遍,放轻声音道:“你可记得当初在破庙之外袭击、欲夺辟邪剑谱的那些黑衣人?那就是嵩山派门下之人。如今左冷禅邀你前来,多半也是图谋你家剑谱。你若留在嵩山,定要多加小心,勿要轻信于他。”
林平之不以为意,反是勾起了唇角:“他想要剑谱、我就给他,也可看看是岳掌门的辟邪剑法厉害,还是左掌门更胜一筹。再者说,左掌门既愿意给我一片安身之地,我将辟邪剑谱双手奉上有何不可?”见令狐冲又要开口,林平之忽然收敛了笑意:“大师兄休要劝我了,你入魔教不也是如此?东方不败救你性命、关照于你,因此你也为他尽心尽力、做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