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成问起来,胡妈妈说,有一个住在琴台石街的女孩子自杀了。发现尸体的人是胡妈妈的小姐妹,也住在这条街上,因为惦记着这个女孩子一个人住,恐怕没时间照顾好自己,时常把家里做多了的菜送去。她今天去送菜,发现门是开着的,推门而入就见到女孩的尸体挂在窗帘的横栏上,吊得高高的,尸体都已经冷成冰块儿了。
这位小姐妹吓得不轻。等警察来到,封锁了现场,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封痛斥未婚夫诈骗金钱和感情的遗书。被问话的小姐妹也说,这位未婚夫将女孩当成了银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女孩本来下定决心离开他,却被未婚夫几次上门骚扰,这都是邻里之间人尽皆知的事情。于是案子以自杀盖棺,那位涉事的诈骗犯也被逮捕了。
胡不成听母亲说完,由此想起他雁过留情的神仙父亲。他的神仙父亲是天帝,神仙中的神仙,高坐在神仙界的巅峰,在一次非常微妙的巧合下(实际上可能只是因色起意)和胡妈妈有了一夜情缘,至此没有管过这个为他生育孩子的女人,任她自生自灭。胡不成从天上被扔下来作为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毫无情面。胡妈妈因为孟孙芳的故事想到自己珍贵的青春也被一个不是人的玩意儿白白耗尽,才会露出这么心酸的表情。
胡不成琢磨着,贺亭林是个医生,就算医生心怀悲悯,就算他真的可怜孟孙芳,也不至于在后院设立个牌位祭奠她吧?谁会仅仅因为同情在自己家里供一个陌生人的牌位呢?这位贺医生的胸襟恐怕不是普通的宽。况且贺亭林不像是慈悲泛滥的人,那么这个牌位到底是为什么而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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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自己出现了。
过了几天,胡不成在便利店买早饭的时候,墙上的电视机正播出一则新闻——
“近日,氓川重大诈骗案件终审判决已出,被告人A先生于去年11月从受害人孟孙芳女士等五名女性处累积共骗取六百一十三万元,属于严重的经济诈骗行为,现判处A先生……”
胡不成抬头见到了受害者的相片,是个不施粉黛的漂亮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熟悉。
——当然熟悉,长得和梅谷简直一模一样!
胡不成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照片上的女人五官与梅谷几无差别,只有发型不同。受害者的头发是焦黄色烫卷的,梅谷的头发是黑色拉直的,额头留着厚重的刘海,几乎能遮住眼睛。难道是梅谷和孟孙芳长得很像吗?会是这种奇怪的巧合吗?
胡不成揣着钱包拔腿就跑,一口气回到医馆里。梅谷正在镜子面前戴口罩呢,见到他煞白的脸色,不明所以。胡不成却想通了关窍。如果梅谷就是孟孙芳,那周围的邻居肯定很容易把她认出来,然而医馆但凡开门的时候,梅谷都是戴着医用口罩的,哪怕是第一天胡妈妈带着胡不成去拜师的时候,她也没把口罩脱下来。口罩和刘海把她大半张脸全部遮住了,当然就不会有人能认出她来,在医馆工作的女孩子长时间戴口罩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孟孙芳没有死?只是换了个名字变成了梅谷?可如果孟孙芳没有死,那警察收回的尸体是什么?贺亭林为什么要给她立牌位?
梅谷见他面色难看,走过来来探他的额头:“怎么啦?生病了吗?”
她的手是冰凉的,没有任何温度,让胡不成抖了抖肩膀,连连退后两步,用恐惧的眼神回看她。梅谷藏在口罩后面的脸露出深深的笑意。胡不成心有所感,举起手又把她的口罩摘下来。的确是电视里那张脸,是孟孙芳的脸。因为化妆品的修饰,她的脸颊仍然带着生动的粉色,但一搭到她的侧颈就会发现这个人没有脉搏。
即使胡不成还没有学到怎么听脉,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大活人不可能没有脉搏。
梅谷叹气:“你别怕,虽然我是个鬼但不会害你的。我是个好鬼。”
胡不成反而不害怕了:“快把口罩带上吧,被人看到就不好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没关系,我很少出门,出去也会戴着口罩的。”
“我师父知道你的事情吧?”
“知道,是我请他把我留下来的。”
“难怪人家说他不怕鬼,那他不是鬼吧?”
“不是不是,他是活的。”
胡不成舒了口气。他走到后院的木龛边,取了三支香点着,跪在牌位前恭敬地拜了三下,然后把香插在香炉上。站在他身后的梅谷顿时被一股清冽的馥郁裹住,松香那样冷郁而干燥,将她魂魄里的血腥气涤荡了个干净,一直刻意压制的怨气也消弭了然。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见两面招魂幡无风自振,精神抖擞地飘扬,像是有所感应。
梅谷只见过一次招魂幡这么激动,那是贺亭林为她请招魂幡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刚刚魂魄出窍,还是一片涣散的混沌,既不能聚集意识,也不能控制行动,只能在空中漫无边际地飘。鬼害怕日光,她白天就本能地躲在厨房的壁橱里,晚上才出来晃荡。
有一天她毫无防备撞在了一个男人身上——本来人类是感受不到自己撞鬼的,大部分人嘴里说的“撞鬼”只是强行把自己的霉运扣到了鬼的头上——但这次是男人自己撞上来的,这一撞,把梅谷撞“醒了”。猛烈的眩晕突如其来,接着一股强大的拽力把她生生从空中拽到了地面,她勉强看清楚面前的人,是个光风霁月的男人,眉目中藏着桑田变幻。
梅谷吓了一跳——大部分刚做鬼的鬼,在撞了人之后其实是鬼比较害怕的——这时候,男人向她行礼,说:“打扰了,鄙人姓贺,是个医生,刚刚买下这里。你不要怕,我没有恶意。”
——哪有人安慰鬼不要害怕的呀,我才是鬼啊!我才是吓人的那个啊!
梅谷很警惕,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自称姓贺的医生给她立了个牌位,请了两面招魂幡,他净手上香,那幡振振翻动,激动得像狗尾巴左摇右晃,摇得越欢快,梅谷就越觉得开心。
她莫名其妙地傻乐着问,“贺医生,这是什么?”
贺亭林说:“这是为你聚魂的。牌位在这里,你的魂魄即使走远,也依旧能找得了回路。幡在这里,你的魂魄就暂且不会散。但你要记住,你的魂魄里有怨气,要学会克制。”
梅谷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最好,她也想得开,既然都做了鬼了,欺骗她的人也伏法了,她不应该把怨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做鬼,最重要还是开心。
胡不成的香烧到了一半,梅谷身上的傻乐劲儿才逐渐缓解。她有点惶恐,这感觉和嗑药有那么微妙的相似感。她决定还是问问贺亭林这是什么奇怪的应激性反应,不会有副作用吧?
贺亭林摇头:“没事,你本来是孤儿,死后也没有人凭吊,所以魂魄一直很孤单,有人祭拜你的魂魄会感觉到安慰快乐。这是正常的事情。”
梅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贺亭林看看一旁的胡不成,说:“不成,你来。”
两人关进诊室里。贺亭林说:“梅谷的事并不是要有意瞒着你,是怕你知道了受惊吓。”
胡不成一本正经:“我觉得她是个好鬼,没关系的。”
贺亭林微笑以示满意。这时候胡不成突然说:“师父,你别动。”
他照着贺亭林的手法按住男人的胸口,把耳朵侧过去听贺亭林的胸腔。即使梅谷跟他说贺亭林是活着的,但是当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很难产生不真实的感觉。手心里梅谷冰凉皮肤的触感还在,他突然想靠近贺亭林,感受一下活人温热的气息。
胸腔里传来稳定的跳动声,那是心脏。胡不成适时想起了那个心主神志的问题,虽然不知道这颗心脏怎么主掌贺亭林的神志,但是他的神志的的确确被掌控了。因为这颗心脏在,他才能体会到安宁,他的精神也有所安慰。是啊,知道这个人是活着的,真好。
他没看到贺亭林用压抑的目光凝视他。
半晌,贺医生才轻咳了一声:“不成,你在干什么?”
胡不成很尴尬:“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活的。”
贺亭林挑眉:“现在确定了?”
胡不成也觉得丢脸。
第三章 蛙(上)
在天庭生活多年的胡不成别的不行,一副铁壁铜墙般的脸皮算得上优点。
因为出身不好,他经常被同龄神仙嘲讽。小时候他会上前揪着对方的领口揍一顿,也不管双方力量是否悬殊,总而言之全靠‘树活一张皮,神活一口气’的生存之道立身。但打架的下场往往是被对方倒打一耙,告状告到他的天帝父亲那里。天帝就训斥他,你已经够给我丢人的了,就不能低调点吗!还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胡不成涨红着脸回去面壁思过。听说他被罚了,同伴又讥笑他是傻瓜,他再次忍不住轮拳头,最后就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后来胡不成不装聪明了,他偷偷给同伴的饭菜里下巴豆,对方拉得肛坠。他躲在外面笑,转头听见那孩子的母亲守在床边嚎啕大哭。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也会这么担忧自己,突然觉得巴豆行动很无聊。有神仙质问巴豆是不是他下的?他装模作样地说,我也是有母亲的,如果别人欺辱我,我母亲也会担心我。我自己受欺辱不要紧,让母亲忧虑就是我的过错。难道我会忍心让别人的母亲这样伤心吗?你是在怀疑我对母亲的感情?对方噎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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