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措辞方式跟委婉迂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纪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认真和想法。他没有把先动心的人摆在比自己低一等的被告席上等待自己的审判,相反他把对方放在了自己的对面甚至是上面,实话实说,让对方自行决断。
姜琉很想看看纪余的脸,但他却没有动,只是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回忆刚才的种种……
梦里面,纪余还是身在琴房之中,还是在外面一片大雪的季节。他走到窗户边,一眼就看到了外面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圣诞树,顶尖的星星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让他的视线根本没法在上面停留。
闭上眼睛转回到房间里,他觉得钢琴的位置似乎不太一样了。纪余不认识那些钢琴,只记得姜琉弹奏的那架琴的样子,他的脚步很轻,没有在地上留下一点声响。没有窗帘遮挡阳光的琴房很明亮,一眼望去几乎找不到阴暗的死角,可不知道是么原因,或许可以说是直觉,亦或是被谁召唤,纪余觉得自己就是应该先去那个角落里看看。
不过几步距离,纪余却走的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是脚跟先落地,逐步落下全掌和脚尖。很快,他发现角落里的钢琴就是姜琉用过的那架,好奇的走到琴凳处,他突然看到了侧卧成一团的小男孩儿。
明明是长手长脚,却硬要把自己缩成与琴凳相当的大小。
蹲下身子去看他的脸,纪余惊得慌忙站起来。
这孩子没有睡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处红血丝密密麻麻,灰蓝色的虹膜几乎被放大的瞳孔挤的没有位置。本应该漂亮精神的眸子失去了神采,死气沉沉的。
可这都不是让纪余惊讶到目瞪口呆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孩子根本就是儿时的姜琉。与现在相似度极高的五官和与相册里略微有些模糊的身形相仿的气质都在告诉纪余,这个漂亮得像个娃娃一样的少年,一定是姜琉。
刚想开口和姜琉说两句话,纪余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的人很着急,几乎下一秒就要冲进来,可是很显然,对方此刻不具备冲进来的条件。实木的门精美厚重,从内部反锁之后除非有机械助力,否则绝对打不开。
“威廉少爷!威廉少爷!您在里面吗?在的话出个声让我知道也好啊!”
也许是由于处在梦中,无比清晰的叫喊声冲进纪余的耳朵里,他在第一时间辨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是管家。
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姜琉,他仍然是那个姿势,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纪余迈开步子往门口走,他想打开门锁让管家进来,姜琉这样的状态他实在不放心,得让熟悉他情况的人来解决问题。
把手伸向门锁,纪余刚握上去就惊觉自己居然直接从金属质的门把手了穿了过去,他条件反射的缩回手,让双手在空中交握,确认自己是不是能触摸到自己。指尖的触感不很真实,但他的确抓住了自己的手。深呼吸几下再次把手伸过去,这一次,纪余没有缩手,很淡定的穿过了金属把手和厚重的木质门板。
加紧步子,纪余一脚迈出了琴房,站在了他曾经走过的那条走廊上。
管家站在门口面色焦急,拳头握的很紧,那双白色的手套几乎被□□得不成原样,到处都是因为用力过猛造成的折痕。他一边持续呼喊着里面的姜琉一边把头侧向一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纪余此刻已经明白自己旁观者的身份,他就像进入了一段记忆中,只能看着,无力改变。
还没见着人纪余就已经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他睁大眼睛希望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的身份。不负众望,那个人刚一露头他就认出来了,那是唐纳德爷爷。
“老爷!您来了,威廉少爷就在里面,可是怎么喊他都不开门。”管家快步迎上去,迅速说明了情况。“我们没有找到备用钥匙,应该是威廉少爷自己拿走了。不过请老爷放心,我已经联系了开锁匠,再有十分钟就能赶到了。”
快速的行走让年事已高的唐纳德爷爷略有气喘,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向管家点点头,示意他站到一边,自己则走到门口。
“威廉,想要独立的空间和自由都没有问题,但你必须证明你有让我妥协的价值!你以为把自己关在里面就能拥有这些吗,我告诉你,大错特错!这样做你拥有的绝不是平静,而是一个你自以为平静的牢笼!”
唐纳德爷爷的话掷地有声,他眯起眼睛,嘴唇微微颤抖,“威廉,从失去父母的时候开始你就必须学会面对,我不会逼你出来,但你必须明白,我绝不会让你这样一个只懂得逃避的人在这意义重大的琴房腐烂发臭!”
厚重的嗓音在响彻人心之后最终还是回归平静,纪余站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双手成拳,青筋暴出来很多。
忽然,钢琴声铺天盖地地从琴房里传出来,急促如呼救,哀戚如呐喊,愤怒如咆哮。弹琴的人似乎把自己压抑在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一齐爆发出来,将琴弦当成了自己的嗓子,嘶吼着,呼啸着,用尽全身力气也在所不惜……
这首曲子,纪余是知道的,它叫《黄河大合唱》。
姜琉在里面疯狂地按着琴键,纪余在外面红着眼眶默背着歌词: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察觉到纪余睡得不安稳,姜琉赶紧收回手从琴凳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察看。还没看清纪余的脸,他就听到了纪余嘴里的嘟囔,仔细分辨,他在背黄河大合唱的歌词。纠结的在旁边战了一会儿,姜琉还是拍拍纪余的后背,小声叫他:“纪余,纪余!快醒醒!”
轻柔地晃动让纪余把意识从梦境收回,他慢慢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指尖带走了一滴清泪。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纪余?”
“姜琉?”纪余听声音就知道站在面前勾着腰的人是姜琉,还未走远的梦中的场景又惹得他眼眶一红,下一秒,纪余伸开双臂抱住了姜琉,一只手掌扣上他的后脑勺让他的脑袋埋进自己的颈窝。
“纪余?你怎么了?”被抱住的姜琉惊讶地不知所措,两只手举在半空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把脸搁在人家的身上,纪余的声音传到空气中闷闷的听不分明,可传进姜琉身体里却清晰不已。
“姜琉,我梦到你了,你小时候把自己关在琴房里,谁叫门都不开,侧卧在琴凳上一动不动。”
“姜琉,你在里面弹黄河大合唱,像是在用拳头砸琴那样弹。”
“姜琉,唐纳德爷爷说你需要证明你的价值让他心甘情愿妥协,我觉得他的方法过激,可是我也给不了他更好的选择。”
“姜琉,我知道这是梦,但说真的,我很心疼你。”
“姜琉,我知道过去的你忘不了,既然如此就一直存着吧,偶尔拿出来回味,才能知道当下有多好。这样也不错,是不是?”
松开自己的手,纪余再次和姜琉面对面。两人相视一笑,姜琉用手指蹭了蹭纪余脸上因为趴着睡觉而压出的红印子,“纪余,自从遇到你,我每次回忆的片段都是你。只有满足,再没有难受了。”
“别为我心疼,我会不安的。”
“纪余,我现在很好。”
第25章 生变
临近春节,大街小巷都贴上了火红的福字和恭贺新禧的春联,走在路上就能听见'春节序曲'或是'恭喜恭喜恭喜你'的调子。渔舟的大门口也同样被挂上了喜庆的灯笼,魏秋笑称晚上一齐亮起来让人还以为是进了'红灯区'。
翻看着最新的一期拍品名册,纪余戴着的眼镜遮住了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长长的刘海搭在额头上,扬起的碎发只在他伸手翻动册子的时候才有细微的颤动。
林秘书已经习惯了敲门没有回应,直接打开门,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茶水走进来,换掉了已经冰凉的那一杯。看了一眼纪余,她轻叹了一声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也不知道自家大老板到底在英国受了什么刺激,自从回国之后,工作时间和私底下就像是两个人。只要是工作时间,除去必要的汇报,他不会多花一秒钟回答他人无关紧要的问题,甚至有一次她还没有习惯新的工作节奏忘记了给纪余倒茶,害得他一早上滴水未沾。而私下,纪余又会恢复原样,只是说话做事时似乎比以前更温和平易近人了。即使是牢骚,他也会笑着听完,耐心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倒不是说纪余原来工作不认真,只是远没有现在这样集中。大家也说不准这样的改变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全公司的工作效率是被带起来了没错,可是大家没来由的觉得大老板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些。
结束了工作的纪余摘下眼镜,往椅背上一躺,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他自己何尝不知道最近自己的状态十分异常,但他却没有办法不这样。
姜琉的表白来得太突然,他的动摇来得也太突然,直到回国他也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每次一闭上眼睛,纪余都会想到在梦里见到的,少年姜琉睁着双眼侧卧在琴凳上的样子,以及现实中,姜琉听到自己拒绝时低垂的眉眼。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个虚晃的梦境辗转反侧,他也没想过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会这样轻易的左右另一个人的情绪和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