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残存的火药味,烧焦塑料的味道,灭火剂的化学试剂味,还有一点不明显的血腥味,混合着海风带来的咸腥味道,让许先生的胃里又开始一阵阵的翻江倒海,等回到车边的时候,许先生的衬衣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无法控制地又开始有些暴躁,上车之后也没怎么跟Adam说话,阴沉着脸打了一路的电话,语气越来越冷,手背上的青筋也越来越突出。到公司之后,他难得没让Adam跟自己一起去会议室,而是把他留在了办公室里,可是隔着好几个房间,Adam还是听到了许先生在走廊那头盛怒之下的咆哮声。
29.
许先生的办公室在市中心一座写字楼的顶层,Adam站在窗边往东南方向看,可以看到连绵的海滩。Adam在自己的事情上心思从来都不细腻,可是今天他没来由地觉得可惜。从他站的位置到他曾经去冲浪的那片海滩开车大概要一个小时,这是近一年来他离自己过去的生活最近的一次。
Adam的脑袋抵在玻璃上,耳边隐约能听到许先生在那边骂人的声音,他知道现在时机不合适,他也不舍得把这样的许先生抛下一个人跑出去玩。Adam其实有点开心,他终于是个有牵挂,也被人牵挂的人了,可他还是想去海边看看,哪怕不去冲浪,只是看一眼也好。
门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一些,许先生大概已经发完了脾气,Adam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有点无聊,他犹豫了一下准备出去看看许先生,走到门边才发现门被反锁了,Adam拧了半天也没能拧开。
一时间,被许先生锁在北领地卧室里的记忆,还有小时候无数次被父亲锁在楼梯口的记忆又真切地浮现在眼前,Adam心慌得厉害,怕极了,拿手使劲砸门,那些许先生不让他骂的脏话也脱口而出,高声叫喊着要出去。
这次许先生并不是故意的。他一贯心狠手黑,手段毒辣,这次的事故牵扯到了好几个帮派,许先生即将要做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见不得人的。他不是有意要瞒着Adam,他只是不想让干净又纯粹的Adam知道那些肮脏又冷血的细节,所以出去的时候才顺手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了。
听到Adam在屋里吵闹的声音,许先生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使劲颤了一下。瓦鲁的事不止是Adam的噩梦,也是许先生的,他再也不敢让Adam经历任何的危险。甚至都没来得及用理智思考Adam能在他的办公室里遇到怎样的意外,许先生就已经冲出了会议室。
万幸只是虚惊一场,许先生推开门看到Adam毫发无伤地站在门口,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把他的手从门把手上使劲扯下来,狠狠地推了Adam一把,低吼了一声:“你他妈在闹什么?”
许先生的手劲太大,Adam没站稳就被推到了地上,摔倒的时候腰还磕在了小茶几的桌角,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遇到这样的事故,加上一夜没睡,又来到了这个全是痛苦回忆的城市,许先生的负面情绪早已经累加到了极点,他是真的气急了,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Adam,并不想过去把他抱起来。可是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许先生发现Adam的样子不比自己平静多少,他还垂着头坐在地上,浑身都在抖,额前的头发都被冷汗浸湿了。
许先生以为Adam摔疼了站不起来,顿时心软了一些,声音虽然还是冷的,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怎么了?哪儿受伤了吗?”
他边说话边蹲下来还伸出了手,可是Adam突然崩溃一般地把他的手打开,抬起头冲他大吼:“你他妈是不是又想把我关起来?你他妈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凭什么关着我不让我出去!老子再也不相信你了,骗子!你滚!别他妈在这儿装好人了!Fuck!你去死吧!”
Adam强装得咄咄逼人,实则已经害怕到不会思考,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许先生看着他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小狗,他话音未落,许先生就已经伸出手来。Adam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没想到许先生直接把他拎了起来,带出了办公室。
“送他回家。”许先生把人交给手底下的保镖,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
一直到上了车,Adam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都说了什么。是他反应过激了,Adam想回去给许先生道个歉,可是司机不敢放他下车。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抖得太厉害,手心也全是汗,哆哆嗦嗦了好多下才解开锁。
“Sorry”
“对不起。”
“你不要生气。”
“是我说错话了。”
“是我不好。”
“我会改。”
“我很爱你。”
Adam没正经学过拼音,用中文打字还是许先生教给他的,几条不带错别字的短信他发了足足有十分钟,每一条都显示了已读,可是许先生没有回复他。
又过去了十分钟,许先生还是没有回他,Adam靠着车窗翻着他跟许先生的聊天记录,越看越觉得委屈。
上一次两个人用短信聊天还是许先生教会他打字的那个晚上,Adam在卧室里,许先生就在楼下书房。Adam发一条“我爱你”,许先生就会秒回一条“我也爱你”,来来回回发了十几条,像两个无聊的小学生一样。Adam发的最后一条是“饿了”,许先生回了一句“知道了”,紧接着就端着一碗粥出现在他的面前,勾起嘴角笑着问他:“想吃这个还是想吃我?”
那天的许先生明明还有没处理完的工作,给Adam清理完又要回书房。Adam心疼他辛苦,也觉得自己打扰到他工作,低着头给许先生道歉,让他以后不要管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短信了,那时候许先生说的是,“只要看到了就会回你,你比别的都重要。”
明明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月,许先生就已经不再遵守自己和Adam的约定了,那其他的事情呢?还会再有“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吗?
不知道为什么,Adam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北领地了。
车子在沿河的路上行驶,Adam知道这条河最终会流向大海,他看着和自己前进方向相反的河水,心里的不甘指数级增长。车停在了一个红灯前,一直低着头摆弄手机的Adam突然抬起头问司机:“他家在哪里?”
司机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报出了一个地址。
Adam把那个地址重复了一遍,在红灯倒数还剩五秒的时候,拉开车门跑了出去。
许先生听到短信的提示音,刚要打开来看,另外一个手机就接到了电话。许先生听到保镖的话有点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下一秒,那个带着一条未读短信的手机就被许先生狠狠地砸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
30.
Adam下了车接着跑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保镖跟在后面的车上,等他们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打电话过来除了请罪道歉还想问许先生要不要找人调监控。
许先生没给Adam的手机安定位,可布里斯班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城市,Adam是他最了解的孩子,他不需要定位也能知道Adam到底在哪儿。
一个小时之后,许先生的车停在了路边。天阴的厉害,风很大,这片海滩又是以巨浪闻名,此刻一个游客都没有,他从车上走下来,看到不远处Adam孤零零的身影,有那么几秒钟心脏都要停跳了。
Adam在一步一步地往海里走,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远处一个大浪正气势汹汹地打过来。许先生的身体比大脑反应的要快一些,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一只手揪着Adam的领子,拎着他往回走。
Adam没以为许先生会来的这么快,从他打车的地方到这里还用了将近40分钟,这又不是旅游景点,他不明白许先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如果放在以往,今天会是Adam最喜欢的天气。
阴天的时候海滩上不会有那么多游客,风足够大,所以浪也会足够高。他会专心的感受海水的波动,划水,然后在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时候站到浪板上。Adam是Bondi最好的自由冲浪者,他的判断从不失误,他永远都是浪尖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浪拍过来的时候,巨大的冲击力会让人很难站稳,Adam太久没有冲浪了,之前又断断续续的生病,今天还在办公室里磕到了腰,他现在在水里根本连站都站不住,摔了好几下。他全身都湿透了,薄薄的一件T恤贴在身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沙子。
被许先生揪着领子拎起来的时候,Adam就知道许先生一定是吓坏了。可他不是要去自杀,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尝一尝海水的味道,去感受一下巨浪拍过来的时候真实的痛感,以及被水流包裹住的时候温暖踏实的安全感。
直到走出了沙滩,站在了柏油马路上,许先生才突然脱力一般松开了拎着Adam的那只手,扶着路边的树吐了起来。
这是20年来他第一次下海,虽然海水只漫过了他的小腿,可是那感觉还是一样的痛苦和恶心,许先生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腥臭的味道。他早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又没来得及吃午饭,除了酸水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可他没办法控制身体的反应,直到吐得头晕眼花还是停不下来。
闭上眼睛,Adam背对着自己往海里走的那个画面,和20年前的事故在脑海中交替着循环播放;睁开眼睛,他看到的就是不远处的那片海,海浪在不停地翻涌。许先生耳鸣的厉害,有好几分钟什么都听不到,明明他不是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可是一阵风吹过,许先生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