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朗辉想得头疼,他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两眼是熬过夜后的赤红。他在这里哭又有什么用呢?陈琢昨晚体会的痛,生理的心理的,他并没有察觉到分毫。陈琢被鸣着笛 的120的救护车载走的时候,他正在酒精和吵闹的音乐中短暂自我麻痹。在陈琢最最需要最最难受的时候,他不在场,那现在在这里掉眼泪未免也太可笑了。宋朗辉把的手肘撑到车窗上挡住自己的眼睛,摸到自己额头上一手冷汗。
在宋朗辉之前已经有人先一步赶到了医院。宋朗辉的电话拨过去没多久,陈琢麻醉就彻底过了醒了过来。护士对着他态度倒是很好的,大概是见过了他昨晚的狼狈有些心疼,温声跟他说不要担心,已经有朋友打过电话来马上过来给他办入院手续。陈琢道过谢,接过来手机,看到通话记录里宋朗辉的名字,其实是一个三位数的短号,刚入学的时候新办理入网,宋朗辉非要把两个人办到一个家庭套餐里。
陈琢等到护士出去了才拨通另一个电话。邱启来得很快,签过合同已经有人为人助理和经纪人的自觉,宋朗辉到的时候邱启已经缴完费办完手续,正在问陈琢怎么昨晚宿舍的同学也不来搭把手。
宋朗辉带着一身酒气走进病房,到底是跟病房的酒精不一样的味道。陈琢和邱启一时都没说话,陈琢是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邱启则是全然的震惊。倒是又来换药水的护士打破这一片沉默,护士对着这两位病人家属是没有好态度的,她也懒得去辨认眼前的人是不是某个未来的大明星,站得近了闻着宋朗辉一身酒气眉头皱地更是厉害:“家属注意一下,朋友自己在家生着病你们还出去瞎喝酒就算了,别现在再来影响医院环境,要是照顾不来抓紧时间去请护工。”
护士一出去,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宋朗辉一瞬不瞬看着陈琢,陈琢的视线却挂在输液的小管上。数到第十滴的时候,陈琢开口跟邱启说:“邱哥,你先下楼吃点儿早饭吧。”
邱启在一旁视线本来就无处安放,他看到进来的是宋朗辉的时候额角一跳,他哪里料得到陈琢口中的同性爱人是这样的来头,宋璟和章茵绮的独生子,陈琢哪里用签其乐,宋朗辉手头的资源匀一些给他就已经够吃。
只是邱启看着这两个人现在这幅样子,一点不像陈琢签约那天说起来另一半的坚定执着。他早上赶过来的时候值班医生也先训过他一顿,说陈琢自己在家打的120,联系不上亲人朋友,自己咬牙签完知情书才被推去打麻醉。邱启还以为以陈琢那天说起来另一半的那劲儿,这种时候旁边应该会有人寸步不离照顾他才对,但一听医生描述的那情况,邱启都觉得心疼。
邱启识趣地退出去关上病房的门,他突然有点想明白把陈琢的事报给方以明的时候方以明为什么云淡风轻,只怕是方以明早早就通过宋璟那边知道这个人。
一旦知道了那个人是宋朗辉,邱启就觉得陈琢之前的信誓旦旦怕是天真了,邱启跟宋朗辉没有过直接接触,但同在一个圈子里,邱启看得到听得到宋朗辉的故事。摆在宋朗辉面前的好东西太多了,哪怕是他挑剩下的,邱启手头那些没背景的小艺人也求都求不来。邱启带艺人录节目的时候在电视台化妆间遇到过一次宋朗辉,你不能说他态度傲慢不尊重人,相反,他有一套自己的礼貌和客气,但那种距离感和骄矜,依然自然地存在。邱启听到他在跟化妆师聊自己的戏约,每一部都是无数新生代男艺人愿意以各种体面的不体面的方式去争取的,但宋朗辉的语气是漫不经心,说自己可能一部都不会接,因为想演一个不那么常规的正面角色。
宋朗辉不懂珍惜,甚至有种近乎天真的随意,这不是贬义,情感和物质匮乏他都没有经历过,他不用去学习珍惜。
邱启还不知道病房里两个人恋爱故事的全貌,但却能揣测其中的罅隙,刚刚短短的会面,他已经能够感觉出来,两个人都对对方有爱意,但爱意的重量是不对等的。邱启并不觉得陈琢能吃得住宋朗辉,如果真的吃得住,也不会一边在用酒精消毒准备手术的时候另一边正在享受酒精带来的快乐和麻痹。他没去吃早饭,走到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抽了支烟,查完过去半小时的工作邮件还是忍不住去猜病房里的两个人现在是什么样。邱启叹口气,心想跟宋朗辉这样的人在一起,陈琢怕是要吃一些苦。
陈琢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悲。短短一个月,同样的场景出现第二次,他还是这样子软弱地、狼狈地躺在病床上,甚至比上一次更甚。他还记得昨晚自己用最后的意识和力气打开家门等救护车,痛到几乎是倒在地上,他放弃了,不再给谁打电话了,痛到眼泪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护士抬着担架上来。上一次他挂完水两个人假装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回家,这一次也还要这样粉饰太平吗?
陈琢太累了,这不是一场多喝糖浆就能过去的咳嗽。手术切除掉了身体里某一部分,虽然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但它带来的痛感太清晰了。陈琢一想,好像新年以后他们一直陷在各种各样的不愉快里面,两个人都不快活,陈琢不明白是为什么。
宋朗辉没有坐下来,他在病床旁边几乎是半跪半蹲下,握住陈琢的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说是握其实更像只是轻轻触碰到,他不敢用力。开口的声音有些干涩:“阿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我……”
陈琢现在只能平躺,头甚至也不再侧过去看他,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进枕头,却好像自己都无知无觉:“其实哪里有什么需要对不起的事情?生病的是我,本来也是突发状况,即使昨天你在,你送我来医院遇上红绿灯也只比救护车更慢。我们也不是医院认可的能帮对方签手术同意书的关系。你不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这一番话不好听,但陈琢讲得十分平和,话里没有讽刺也没有怨气,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大概还会觉得温柔体谅。
宋朗辉拼命摇头,他想反驳事情不是这样的,如果他在至少可以在陈琢痛的时候抱住他,他可以陪着陈琢坐乌拉乌拉叫着的救护车去医院。但宋朗辉说不出口,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怀抱是否真的能分担陈琢的痛,又或者,陈琢是否还会需要他的怀抱。
陈琢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他把眼睛闭起来:“我有点累,想睡了,邱启上午会在这里照顾我,你方便的话回家帮我取几套换洗的衣服吧。”
接下来的时日陈琢住在医院里宋朗辉就守在医院,陈琢很少说话,过了麻醉刀口还痛了几次,陈琢宁愿捏着床单也不去握宋朗辉的手。除了每天回家收拾自己外加拿换洗衣物的时间之外,宋朗辉几乎是寸步不离守在病房里,他天天去护士站报道问陈琢的情况和注意事项、吃什么合适或者刀口恢复是不是太慢。连知道最开始的情况的那个护士都不再批评他了,以为只是当时的偶然让自己错怪了这个善良又负责任的年轻人,护士们一直以为他们是同学,还调侃很久没看见过这么善良的小朋友了。
没有人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宋朗辉心里难受,这几天都是他问什么陈琢答什么,陈琢出院前一天晚上他终于没忍住拉着陈琢的手委屈巴巴地讲:“阿琢,我们和好好不好?我以后都不再喝酒了,这学期过了我就可以开始接戏,我认认真真拍戏好不好?我们还可以演同一部戏,一直演到我们都在颁奖典礼上拿到奖杯。”
陈琢躺在病床上看他,他印象中几乎没有见过宋朗辉落拓的时候。明明是他生病,他却觉得宋朗辉瘦了,天天陪床熬夜,两眼也是红红。宋朗辉晚上睡在病房里窄窄的陪护床上,陈琢被刀口折磨总是很难睡得安稳,夜里断断续续醒过来,他知道宋朗辉也并没有睡到一天好觉。有时候宋朗辉察觉到陈琢被痛醒,就小小声问他需不需要叫护士或者喝水,陈琢痛得没什么力气回答,就背转身去朝着病房靠窗那面,过了片刻也总还能听到宋朗辉尽管十分克制小心仍然会有的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辗转反侧也就是这样子了。
宋朗辉这个人明明是明亮又快活的,现在脸上却都是失落和困顿,这是陈琢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宋朗辉有什么必要来遭这份罪呢?陈琢看着他,只觉得宋朗辉应该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和他一起快意人生的爱人,而不是像陈琢自己一样心思重重又不够坦率。
陈琢忍住心中的酸涩,喊了一声:“朗朗”——这个幼稚的称呼其实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他们早就过完了二十岁的生日,高中更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成年人叫叠字总是显得别扭,但宋朗辉在陈琢这里,却一直都还是刚认识那一年的感觉,陈琢放学回家带着好奇又假装不经意地一瞥电视上那只宋朗辉做主角的广告,十六岁的男孩儿朗朗。陈琢看着宋朗辉,把思绪稳在此刻的现实里,叹了口气继续讲:“你看,我们都不是十七岁了,不可以考试遇上不会写的题往后跳就行了。”
陈琢不愿意再去回避问题,他们试过一次粉饰太平,事实证明并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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