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之从小就在与洋人互通有无的广市长大,广市的繁荣不比上海逊色,他更不是乡巴佬,可他却真的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城市的游乐场就可以让人这么醉生梦死,仿佛只要待在里面就可以一直都无忧无虑。
这几天叶元杰也带他去了上海不少高贵的、消遣解闷的地方,但他却不喜欢这样的地方,那不是他该待的。
只要他身处其中,他就觉得各种格格不入,这仿佛在无时无刻地告诉他,他来这里的入场资格始源于一场带有强迫性、侮辱性的交易。
柳彦之环顾四周,他从这些人的服装和面相看得出来,这些人都不是殷实人家,他们只是在这个游乐场、在这个小市民的天堂里,用有限的汗血钱来寻求麻醉。
这仿佛是上海这个大都市畸形生活的模型。
好不容易等到散场,柳彦之跟着叶元杰从座位离去,前后两队的便衣打扮的保镖卫兵手,把他们周围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圈。
但柳彦之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去后,之前坐在他对角后几排的那个身穿当下时新西服、头戴黑色礼帽的男人。他手里夹着根茄力克英国进口香烟,时不时往嘴里吸一口,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对着柳彦之离去的方向,正若有所思。
☆、第二十章
柳彦之和叶元杰坐在中间的劳斯莱斯车里,司机亮了亮车灯,“呲……呲……”的声音响起,汽车已经发动了,准备离开福佑路。
柳彦之拿出别在胸口的怀表看了看,原来已经十二点半了,难怪路上的交通灯都开始灭了,看来供电局开始不供电了。
汽车从成衣店、花旗银行、怡和洋行驶过,
途径大世界游乐场时,不少游客从门口涌了出来,柳彦之看他们的神情,像是疲倦,又像是兴奋,更像是回味美梦之中。
过了法租界闸口,就到福开森路了,汽车很快就从福开森路上一驶而过,此时福开森路上有几个罢课的学生正在向路人发放传单。
而其中一个头戴鸭舌帽、穿呢格裤的青年正呆呆地看着那汽车离去,一脸疑惑。
他旁边一个戴圆型眼镜的青年拍了拍他肩膀,“谨之,你在发什么呆?都快要戒严了,赶紧把这些传单给派出去呀!”
柳谨之这次回过神来,“哦,好的。”
不过他心里却在疑惑,刚刚怎么好像看见哥哥在那辆车里。他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一想法。
早晨八点半,复旦大学办公室门口,柳谨之刚刚见过导师邵力子,正准备离开。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居然是一直跟他不对付的盛子伦。
他穿着白衬衫和时兴的背带裤,正双手抱拳,看好戏般上下打量他,“哟!这不是我们的学生英雄——柳谨之,柳大英雄吗?怎么还待在学校不去干你的大事业呀 ?”
柳谨之冷冷地瞧他一眼,冷淡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盛子伦突然笑起来,双手拍了拍几掌,“对、对、对。这当然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有你柳大英雄那样的“雄心壮志”,不过我倒是替你不忿,你这么痛恨政府和那些军阀,结果自己的哥哥却当了军阀的兔儿爷,心情一定很难说吧”
柳谨之瞪大双眼,一把扯住对方的胸口的带子,“你说什么别血口喷人,我哥明明在广市。”
盛子伦掰开他的手,比柳谨之高一个头的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编来骗你,我昨天可是在“小世界”里看得清清楚楚的,你以为我是你吗 ?你那么会装,整天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我可不上你的当。说不定你早就知道了,这副吃惊的样子搞不好还是装出来的。”说完,他随即头也不回,进到办公室里面去。
徒留柳谨之在原地,只见他双手紧握成拳,上面布满青筋。
下午四时 叶公馆门口
柳彦之身穿藏青长袍,脚穿黑色无梁圆口布鞋,长袍开襟处露出一条细细的怀表链子。
他刚走出门口,就看到两辆黑色圆头汽车,一位长官模样的男子走了上来,恭谨地喊了声:“柳先生,请上车,我奉叶司令命令,要送您到大世界游乐场。”
跟长官一同前来的还有好几个卫兵,整齐的站在后一辆车的车门前面。
大世界游乐场 柳彦之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今天又躲不过去了。
他看了看周围的佣人和卫兵,一个个都低着头,似乎这些日子叶元杰对自己的“宠爱”,让他们不敢对自己有任何的不敬。
可实际上,这种“宠爱”,殊不知柳彦之是有多么的腻烦,多么的不情愿。
他宁愿叶元杰还像之前那样,兴致上来后拉着他办事,也总好过现在这样天天陪着他到处游玩,假扮温馨。
可把他给恶心透了。
可惜,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他从来都不是可以做决定的那个人。
这些叶元杰安排的消遣活动,该应付的还是得应付,容不得他说不要。
☆、第二十一章
你能拍胸脯说自己可以完完全全地了解一个人吗?
哪怕那个人与你血浓于水,从小一起长大,你甚至给那个人当爹又当妈,养育他、教导他近十年,知道他喜欢吃五花肉,不喜欢吃鱼,知道他的一切生活喜好,但是,你真的能够确确切切地明白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又有怎么样的理想吗 ?
都说沟通能够缩短距离。
柳彦之后来才明白,他跟弟弟之间的距离绝大部分是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真真正正地剖开心扉交流过了。
但柳彦之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明白到,他的弟弟,早就已成长得跟他从小所认知的那个弟弟不一样了。
对着弟弟,柳彦之已经不能拍着胸口说,他能完完全全了解他、对他知根知底。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坐着车去大世界游乐场。
路上行人颇多,穿西服的职员、穿长衫的男子、穿旗袍的摩登女郎,都在街上穿梭。
早期来沪的日本人多数聚集在虹口吴淞路、武昌路一带经营照相馆等小本生意,或经营妓院谋生。1915年,公共租界内的日侨已达到7169人,人数居各国侨民之首。
“抵制日货,坚持到底。”
车子经过虹口吴淞路的时候,那里似乎聚集了很多人。
一个头绑白布条,身穿白衬衫和呢格裤的男学生站在写着“文明大国,岂受倭奴之辱”字样的旗帜下面,正领着大家喊着如上口号,震耳欲聋。
聚集的民众几乎占领了大半条路,把交通都堵塞了。他们正站在日本人办的报纸《周报》的报社前面演讲。
随后,人群举着旗帜开始向前移动,似乎要游xing 了。
车子在大丰和米店门口进退不得,于是柳彦之在身穿便衣的卫兵保护下从车上下来。
但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聚集,挤啊挤,把柳彦之和其他人给挤散了。
柳彦之四处张望,突然他瞪大眼睛,愣了愣,呆立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有好几位年轻人在派发印有讽刺卖国贼的漫画和“指斥倭奴”字样的传单,他们把它递给柳彦之。
“请你支持我们的爱国行动!”
柳彦之把传单给接了。
这时有一个人在身后猛地拉住柳彦之的胳膊,立马奔跑,直到把他拉往一处无人的角落才停下。
“谨之……原来真的是你。”柳彦之惊喜地说道。
相反地,柳谨之上上下下地大量了一番柳彦之后,就没有一丝好脸色,“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被人养着 ”
柳彦之瞪大眼睛,惊惶地盯着弟弟。
谨之是怎么知道的
柳谨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像是期待他的否认。
“不是……”柳彦之嗓子干涩,用尽力气才能发出声音辩白:“我没……”
可他还没说完,柳谨之仿佛发现了什么,打断了他的说话。
“你身上戴的是什么”柳谨之的眼尖,手也快,他把柳彦之前襟那条闪亮亮的银链子给拽了出来,发现这竟然是一块制作精美的怀表,表盖中空,露出里面的阿拉伯数字表面和英文字样,表盖的周沿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
这种表是是洋货,还是价格不菲的高级洋货,绝不是自家那个小钟表档里的存货。柳谨之记得,他大学里有个有钱的同窗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据说是他那去英国留洋的哥哥寄给他的,柳彦之的这块肯定也是英国货,那到底是谁给他的难到他真的给那些臭军阀当兔子爷吗?
柳谨之竭力忍住心里的怒火,盯着他问,“哥,这表到底哪儿来的”
柳彦之心虚地看了一眼弟弟,不敢说出来。
柳谨之被他哥支支吾吾的样子弄得心里更加疑惑,加上他哥浑身高级货,他想,莫不是那件事是真的吧?
这样想着,他更是憋着一股气:“你倒是说啊,有还是没有?”
柳彦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沉默许久,他最终还是万分艰难地点了头,承认了他被人包养的事情。
柳谨之看见哥哥点头承认后,脸色难看,眼睛里透露出厌恶和痛心,他吐了一口气,怒火难捺,厉声指责道:“你居然给别人当兔儿爷?你羞不羞耻你对得起阿爸阿妈吗?你还有没有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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