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暄想,这回真是糟糕了,怎么办?
下午,林廷安迷迷瞪瞪地在杜暄身上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杜暄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修得很干净。林廷安看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是靠在人家身上的。
他坐直身子,揉了一下眼睛:“把你手压麻了吧。”
“没事儿。”杜暄摇摇头,“你睡得还挺熟,我特别怕你窝了脖子。”
林廷安转转肩颈:“没事儿,挺好的。你看着,一会儿我给你跑400,稳赢。”
杜暄推推他:“你再歇会儿,我得赶紧下去,要不然什么都拍不到了。”
林廷安抬头看着站起来的杜暄问:“留着点儿电,你要拍我跑400。”
“放心吧。”杜暄扭过头来说。
林廷安仰头看过去,秋日的蓝天白云,周围猎猎飞舞的彩旗,杜暄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全都放在自己身上。林廷安觉得自己的身影能把杜暄的瞳孔填满。
林廷安的心一沉,顺其自然……恐怕不太妙。
400米的鸣枪前,林廷安特地跑过去找杜暄:“我跑不进前五怎么办?”
“哈?”杜暄笑了,“你不是一直牛哄哄的吗,信心满满,怎么这会儿又怂了?”
“不是怂,就是问问,万一呢?”
“万什么一,要是万一没名次,下周三之前去给我把《出师表》《岳阳楼记》《醉翁亭记》《邹忌讽齐王纳谏》全背了。”
“我日啊,”林廷安惨叫着,撒腿就往起跑线上跑,“死也要跑进前五啊。”
杜暄站在终点线附近举起了相机:
鸣枪、起跑、提速、过弯、跟跑、再提速、过弯……
杜暄屏住呼吸,从取景框里看着林廷安冲过来,第六。
“加油!”杜暄丢开相机,把手掌拢在嘴边,不管林廷安能不能听见,放声大喊,“加油啊林廷安,冲冲冲,超过他!”
林廷安的小腿细而有力,每一步蹬地时都有隐隐的肌肉线条,杜暄盯着那双腿,巴望它跑得再快些,步幅再大些。
“加油!冲了!”杜暄奋力招手,放声大喊,引来周围其他学校记者的目光。
但是杜暄不在乎,林廷安在冲刺,死死地咬住第五名,在最后的直道上,他终于追平了第五名。杜暄松了一口气,林廷安的冲刺比中程要好得多,只要追上就能反超。果然,很快林廷安就冲到了第五名,在杜暄还来不及欢呼时,他竟然又加快了速度。
真是死要赢啊。
杜暄紧张得喊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瞪着林廷安的背影,看着他越跑越快,在最后二十米的地方追上了第五名。
“第四!”杜暄大喊起来,“第四!”
站在看台上的胡坤笑眯眯地说:“杜暄别喊了,全三中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跑个第四你喊什么又不是第一。”
杜暄扭过头去看着胡坤,胡坤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
返程的路上,林廷安和杜暄坐在一起,全程都在叽叽喳喳地显摆自己400米的冲刺技术。
“你看到了吗?我最后连超两个人。”
“我一开始跑就觉得能赢,特别有把握。”
“唉,要是再多跑二三十米,我就能把铜牌了。”
“我牛吧,牛吧,牛吧。小爷就是这么的板扎。”
……
杜暄只是默默地听着也不反驳,微笑着任由这小子穷嘚瑟,他甚至都懒得问“板扎”是个什么意思,不外乎就是“牛逼”吧。
让他狂会儿,他应得的。
胡坤坐在大巴的最前头,站起来做总结,由于这次赛得很好,他脸上的笑意始终就没有退下去。
胡坤说:“今年的赛程就结束了,下周就期中考了,你们几个臭小子也差不多该看看书了,别老让人指着后脊梁骨说‘体特生’。”
车厢里发出一阵嘘声,有人不屑地说:“体特生穿他家的鞋啦?”
然后大家哄笑起来。
杜暄看一眼林廷安,林廷安坐在最后一排嚷:“宋扬宋扬,期中考来个第一吓死他们。”
主攻跳高的宋扬回头说:“你怎么不考?你不是初三吗,来,考个师大附给那帮人开开眼。”
林廷安蹦起来说:“你怎么不考师大附?你干脆直接考师大算了。”
车厢里乱哄哄的一片嘈杂,杜暄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胡坤把大家的声音压下来,说:“林廷安你别蹦跶,你看看满车就你折腾,你上初三了啊,心里有数没有?”
“有啊。”林廷安说,“哎,您干吗说我啊,又不是我一个初三的。”
另外一个人笑着说:“可数学敢考全班第一的就你一个,我们都是学渣,初二起就跟数学分手了。”
又有一个人说:“哎,林廷安你的语文是不是也第一?倒着数的那种?”
“哈哈哈哈。”大家都在笑。
杜暄控制不住地在脑子里把初三的复习进度过了一遍,忧心地想这会儿文言文已经复习完了,字词也复习完了,基础知识也复习一半了……
这些都是林廷安必须拿到的分。
杜暄杵杵林廷安说:“胡老师说的对,赛完了你得静心看书了。”
林廷安挠挠头:“哎呀……”
杜暄:“该第二次月考了。”
林廷安:“不用那么紧张的,我走体特的。”
杜暄掐着林廷安的脖子晃悠:“你傻啊,中考体特生只不过是降分录而已,你觉得凭咱们学校高中部的地位,它能降多少分?最多二十分了不起了,你能考得上吗?”
“还一年呢,放心。”
“哪儿还有一年啊,这都十月份了,满打满算七个月。”
“杜暄……”林廷安拖长声说,“拜托,我今天刚跑完锦标赛啊,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吗?你放心吧我能考好的。”
“你看你这得意的样子,怎么能考……”杜暄倏然住了嘴,愣了一会儿,慢慢松开手,脸色难看地盯着林廷安。
“啊?什么?”林廷安问,“你要说什么。”
杜暄的脸色苍白如鬼,他摇摇头:“没事儿,你……今天跑得挺好的。”
林廷安得意地说:“你得请我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那天晚上,杜暄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坐在床上默默地想:白天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如此耳熟,熟悉到曾经让他夜夜噩梦。他恨不得让自己聋了,来避免听到那样的话。可今天,为什么这些话会如此自然而然地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杜暄,你要努力,你是要考师大附的人。”
“杜暄,没有时间了,你要抓紧。”
“杜暄,注意你的数学,要提分。”
……
杜暄捂住耳朵,拼命想要隔绝那个声音。在一片漆黑中质问自己:
我,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吗?就像妈妈那样喋喋不休、武断而偏激。
这样的自己是不是也很让人厌恶,是不是终有一天,林廷安也会听烦这些,也会对自己避之不及?
如同自己宁可发着高烧蜷缩在半影也不愿意回家。
还有……
为什么听到胡坤说“期中考”的时候会忧心如焚。
为什么会在林廷安最高兴的这一天说这些让他不痛快的话。
为什么要对妈妈说,“林廷安终有一天能考上985、211”?仅仅是为了保护朋友,反驳妈妈的偏见吗?
可妈妈也曾说过孙睿吊儿郎当,不求上进,可自己也只是笑笑而已。
孙睿说:“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你说过哪个姑娘好”。
……
夜深人静时,杜暄抱紧膝盖蜷在在床脚,死死咬着牙,残忍又坚决地把自己扒了一层皮,他鲜血淋淋地问自己:
为什么取景框里全是他,为什么会抱住他,为什么会在他靠着自己入睡时觉得世界都安静了。
为什么对他好,为什么总想和他在一起,总不能真是为了那锅排骨汤吧?
还是为了发烧那天,那张温暖柔软的床铺。
抑或是他执拗地、瞪着眼睛说:“杜暄,你就是第一名。”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杜暄无力去梳理,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些巨大的冲击。长久以来,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压制住的情感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悄然露头。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年多以来,他的生活中时时刻刻有林廷安的影子,这个男孩子牵动了他所有的喜怒,他甚至妄图规划他今后的道路!
这真太可怕了。
杜暄摇摇头,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
他问自己:杜暄,其实你早就意识到了这并不是所谓的‘兄友弟恭’吧?
他也问自己:杜暄,现在你终于敢承认了吗?
他甚至问自己:杜暄,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吗?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一种尖锐的疼痛,冰冷刺骨,疼得他不住地颤抖着想要尖叫。但是他不敢尖叫,甚至不敢呼吸,唯恐出一点点声音惊动妈妈。他缩成一团,狠狠地再捅了自己一刀:
如果林廷安知道了,你要怎么做?
就在杜暄一片茫然的时候,期中考试和初三月考接踵而来。杜暄坐在考场里,满脑子想的都是还没来得及给林廷安总结重点,也没给他改作文,更没有帮他把化学方程式再默一遍……于是在高中阶段的第一场大考中,杜暄考了第十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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