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手冢大人,下一顿饭,你只怕就在青国大营吃了。”
“不,我,我就在这里……”手冢竟然肩膀一甩,摆脱了迹部的手掌,声音像是硬从喉头压出来的,艰涩、干渴。
他又退了两步,人已踩在崖边,罡风厉烈,吹动他的衣袍翻飞,仿佛随时都会摔下去一般。
迹部也不勉强他,找了一处青草如茵平地,意态悠闲的盘膝坐下,“那好吧,这里视野不错,空气也好,桦地,叫人把饭菜送上来,本大爷就在这里,陪手冢大人一起吃!”
“是。”
“等一下,桦地君。”
桦地刚转身,又被忍足叫住了,“辛苦你,把我的饭菜也送到这里吧,不介意多一个人吧,手冢大人?”
“既然这样,我也在这里吃,人多热闹点儿,对吧,殿下?”忍足之后,观月也来凑趣。
“那,那我还是山下吃吧……”
虽然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模样,凤还是感觉气氛不对,讪讪的交待了一句,便快速溜了。
酒依然是好酒,菜却是炙的焦黄的大块牛肉,插了明晃晃的小刀,这就是战场的味道。
忍足正用他修长的手指,抽出锋刃如水的刀子,把牛肉细细的切好,挑到迹部嘴边,后者毫不介意的吃了。
观月也斟满酒杯递了过来,“谨祝殿下,此行旗开得胜,成就功业!”说完一饮而尽。
三人喝酒吃肉,有说有笑,手冢面前的一杯酒却碰也未碰,半片牛肉嚼在口中,也是两腮僵硬,难以下咽。
酒过三巡,面颊微红,迹部已有些狂态,架起一条腿,不无遗憾的吐了口气,“哎,这么喝酒的话,有点儿闷啊,最好能有什么助兴的?”
观月笑着说:“请忍足君为殿下跳个舞吧?”
迹部摇头,“不,侑士的舞姿是不错,但和这里的情调太不相符了。”
观月又建议,“要不,臣下舞一段剑术,请殿下指点?”
迹部仍是摇头,“此处天高地阔,杀气冲霄,你一人舞剑,终究是少了点儿气魄。”
观月噗的一笑,摊开两手,“那臣下就没有主意了。”
迹部捧了酒杯,侧了身体,把目光远远的投下崖下,似乎是回答观月,又好像好心情的自言自语,“无妨,很快就会有大情调,大气魄的助兴节目了。”
他仰尽了杯中酒,又将手里的瓷杯远远的掷出,白色的影子宛如远逝的飞鸟,又好像坠落的流星,消失在众人视野的一瞬间,忽然下方战鼓隆隆,不知是青国还是立海的军士们,掀起了喧天的呐喊,直冲到崖顶上来。
手冢始终垂敛的眉睫,陡然睁开,如雾锁的冰面乍然崩裂,霍的站起身来,抢到崖边。
果然,黄土苍茫的天火原上,奔跑的士兵、战马,仿佛汹涌的黑色怒潮,席卷向他们的敌人!
血和生铁的味道
迹部和忍足他们仍是谈笑风生,但脸上随意的表情,洒脱的姿态已有些刻意,观月握在手里的酒杯,甚至在微微晃动,溢出了酒水。
都说功名须马上取,一将成功万骨枯,战场是通往理想的必经之途。
可这就是最真实的战场的节奏么?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校场的演练,终究还是不同啊!
最靠近悬崖边上的手冢,看的最清楚,胸口是热的,脊背却阵阵发凉。
弥散在空气中的,全是血和生铁的味道。
战马扑倒,马上的武士被掀翻在地,又一群战马踏过,刚才还鲜活热烈的生命,转瞬变作一摊模糊的血肉,连最后的惨呼,也被一片杀伐声湮没。
飞上半空的有血光,有断刃,还有残缺的肢体,甚至是面目惊恐的头颅。
那冲天的呐喊,惊心动魄,又撕心裂肺,激昂、惨烈,绝望!
究竟是豪气的迸射,还是胆怯的掩饰?
此刻,或许正一点一点的接近理想,又或许再踏出去一步,就是死亡!
黑灰和深青的军阵已经混同厮杀,各色的旗帜、骏马交相穿梭,再加上各种刺穿人心的声响,仿佛诡谲变化的幻视,和手冢脑中不断闪现的画面,交织、叠映,时而清晰,时而混沌,时而连贯,时而断裂。
也是白水、黄沙、杀阵,同袍一个一个在身边倒下,惨叫声中,黝黑的铁箭从眼前划过,射入马上武将的眼眶,翻下马来的,是自己的老师,大明朝的总兵司徒将军——
啊,想起来了啊!我是手冢国光,我的父亲是大和王朝派往大明朝的遣明使!
那一场战斗之后,自己就离开了大明朝,回到日本,回到故乡青国,不久之后,就在年轻武士的较艺中脱颖而出,被青国国主亲授为武士的首领。
我回到青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青国强大,就是为了守护自己的故土,如果永远不战的代价,是自己这一代年轻武士的血肉,也一定会义无返顾的踏上战场啊!
手冢的脑海和他的神情一样,瞬息变幻,混乱无章,下方各种惨烈的嚣腾,如同狂风恶浪,将刚刚浮上来的一线清明,又恶狠狠的掀翻,浮上来,再压下去……
手冢搁在光滑大石上的手掌,指节僵硬,血管暴突,不住的震颤,甚至碰翻了酒杯,犹不知觉。
迹部、观月、忍足觉察到他的异样,脸色都有些紧张,彼此交换了眼神,谁也不去惊扰他。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般的炮响,仿佛要把几乎被杀伐声充填欲裂的天地,彻底的震碎。
“来了!”观月初克制不住霍的起身。
在他激动难捺的目光尽头,本来原地翻涌的黄尘,突然冲霄而起,滚滚向前,虽然还听不见呐喊声、马蹄声,但无疑是立海潜伏在对手后方的部队发动了。
手冢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转身就扑向下山的路!
“你这是要去哪里?”人影一晃,迹部已伸臂拦在他身前。
这张脸,俊美、高傲,面颊沉静,却双瞳似火。他是迹部景吾,是冰帝国的世子,不,不只是这样,他,他还是自己的……
远远近近的记忆纷至沓来,然而青国灭顶的危机就在眼前,让他无暇去细细理清,胸口荡过的一丝温柔,马上就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
“你让开,我要去救青国的将士!”
“呵呵呵,手冢国光,你好像真是清醒了,说话也变成原来的口气了?”
“我没有时间,你让是不让!”
“就算本大爷让又怎样,救青国?就凭你一人?”
迹部毫不留情的讥讽,让手冢懼然一省,心头凛冽。下方是千军万马,自己只身一人又怎能扭转局势?
他说的对,要救青国,就凭自己一人是做不到的,这反而使手冢很快冷静下来。
“那迹部殿下以为,又该怎样呢?”
迹部殿下?没错,他清醒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迹部唇边的讥笑越发明显,不知是给手冢的,还是给自己的。
“既然救了你,就好人做彻底,本大爷送你下去!”
前方忽然浮起一线黄云,开始只是像潮水初起,但经验丰富的真田弦一郎立即扬起战刀,厉声的喝止身后的军队:“停下,全军停下!”
千余人的队伍疾驰,自然无法马上停下,又往前奔了约莫半里,才渐渐停了下来。
而那一线黄云,也已扩散作漫天的烟尘,中间突出一支军队,迎面杀奔而来。
“大人,是,是冰帝国的战旗?”尽管不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冰帝队伍的突然出现,还是让柳莲二惊疑不定。
“知道了。”真田沉着的勒住缰绳,紧握战刀,保持着随时投入战斗的警惕。
但冰帝的军队并没有一路冲锋,而是放缓了速度,从容、整齐的行进到距离立海大军几十丈远的地方,为首的武将令旗高举,身后的大部队停了下来。
“真田大人。”
“大人,他是迹部殿下的亲信武将宍户亮。”
马上的武将尽管被面罩遮住了半张脸孔,博闻强记的柳莲二还是认出了他。
真田盯着的,却是宍户身后的那名武将。
不,他虽然做武将打扮,却毫无武将的强悍气息,纵然在气氛肃杀的两军阵前,但那一双柔和的眼睛,让人不觉联想到他的唇边必有微笑,他来这里,不是作战,倒更像是悠闲的看风景。
这个人,是一直跟在迹部景吾身边,行迹亲密的俊美少年,他比宍户亮更危险!
“你们这是想做什么?”真田沉声喝问。
“不必紧张,真田大人。”宍户冷笑,扬鞭朝后方一指,“迹部殿下让我等在这里守着,他正和幸村殿下、不二大人商议点事,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大人,冰帝这是想插手立海和青国的战局啊。”柳低声提醒真田。
真田一时沉默,只死死盯着宍户和忍足,他的内心也是极为矛盾。
如果此刻悍然动手,强行冲杀过去,就等于跟冰帝翻脸,在这天火原上,立海国要面对的,就是冰帝和青国两大强敌。
如果在这里跟冰帝的军队对峙,又不知前方战事如何,迹部景吾的企图谁也不知道,他所谓的“商议点事”,到底是两不相帮呢,还是与青国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