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叔夸他:“简直是变了个人似的,天上地下了,那个跟你一起关进来的,李姐儿,你知道的吧,也天上地下喽。”
海二少不想聊这个,不管是他或是李姐儿,都算不上是什么开心的事。想起刘三叔日日打探张家长李家短,准备假扮半仙的时候显得又神又准,便问了他一句:“三叔,镇上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
刘三叔很是得意,吹得胡子都歪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叫半仙?巷子往前走拐两个弯,张家养的狗昨晚生了八个崽,三公五母我都知道!”
海二少:“……那你知不知道,庄公馆,就是我家对门那个……”
刘三叔插话道:“这我知道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啊,瞧你这支支吾吾的样子,庄家要搬走了不是?”
海二少点点头。
刘三叔嘬嘬牙花子,咽了口口水润喉咙,接着说道:“大家都晓得的,庄公搞了上峰的老婆,才被赶来我们十里镇这个小地方的。庄家上峰与张老虎斗了那么久,现在不晓得染上了什么重病,躺在床上连喝水都难,这倒是给了庄家机会,你看庄大少,从小送去英格利是,样样好得不得了,好时机来了,可不是要夺权嘛。”
海二少道:“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夺权?”
刘三叔好笑地看了海二少一眼:“刚还夸你有长进,这会儿却又犯糊涂了,二少哎,人家庄家是大家族,横竖不能窝在我们里一世吧,你平日用的那些个百货,兴许有不少就是庄家的厂子产的。庄家与我们这些个平头百姓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这机会难得,定是要往上爬的。”
海二少听到那句“不是一路人”,心如同被猝不及防地狠狠扎了几下子,又不甘心地服了软,他觉得刘三叔说得很对。暴发户与大家族,从来不可能是一路人,他连咖啡都喝不惯。
海二少又道:“就算夺了权,当了头,又有什么好处呢。”
刘三叔简直恨铁不成钢:“夺了权,当了头,娶了上峰的女儿,荣华富贵哪样没有?要与张老虎接着斗,斗赢了,绥南八省全是庄家的,若不斗,与张老虎联合,过了几年要叫哪个作皇帝还不一定呢!你问我有什么好处,我能给你不重样儿地讲百种,就是我命苦,样样与我挨不着边,这样讲你清楚没有?”
海二少愣愣点头,道:“清楚了。”
刘三叔看出他心情失落,以为海二少受了打击,便拍他肩膀安慰道:“二少,你的命比起我们的贱命,已经够好啦,莫要与他们那种人比,比不过的,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海二少点点头,勉强挤出了些笑容,看起来违心极了,又犯傻似的问道:“三叔,你能不能帮我算一卦?”
刘三叔道:“我那些伎俩你不是都晓得,还找我骗你做什么,二少,命这种东西,看天意的。”
海二少又往碗里扔了几个钱币,道:“如今连骗也懒得骗我了?三叔,你骗骗我。”
刘三叔道便装模作样摇头摆脑:“二少这命好啊,万事顺意,鲜少坎坷,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海二少还嫌不满意,提醒道:“不失我爱。”
刘三叔便立刻补了一句:“不失你爱。”
海二少这才满意,站起身拍拍长褂下的灰尘,走了。起身有点快,海二少觉得眼前犯花,双腿发麻,没走两步,就扶了两把旁边的墙,看上去受尽打击,再没有什么力气。
回到海公馆,三姨太告诉他,厨娘留了一个,往后要吃这些甜嘴的东西,吩咐她做便是。海二少应下了,心头发苦,只甜嘴是毫无用处,满心的失望找不到哪里排解,连饭也没吃,便躺到床上睡觉了。
没做什么旖旎的好梦,却也没有更坏的噩梦,睡得不沉,思绪在清醒与迷糊之间漂浮着,与庄大少相处的片段不自觉地出现,看得不甚清晰,海二少觉得烦躁不已,将被子全数踢开,夜深了再用脚去捞,努力半宿也只得到了一只被子角,困意汹涌袭来,也管不了那么多,躺在沁凉中睡过去了。
第二日起床才觉得头痛欲裂,嗓子也如同吞进了一把细玻璃,手脚发热,呼吸也不通顺,双眼烧得发涩,嘴上也起了皮。
海二少打了两个喷嚏,震得脑袋都发晕。
天刚微亮,海公馆里当工的下人也只有零星几个,海二少实在不适,靠在床边眯了一会儿,四肢好似灌了铅,沉得厉害,也不晓得那公鸡打了鸣没有。
不晓得是又睡过去了,还是小憩片刻,总之过了许久,从某处传来一阵强烈的感应,催促海二少猛地睁开眼睛,快速把衣服换好,大步走出了房间,海二少心跳如同擂鼓,那声音将他的神经揪紧,且愈发大声,几乎快要震破他的耳膜。
穿过厅堂时,一家人刚好喝完粥,稍微休息个片刻,海洗荣就会起身去巡捕房,三姨太则回房描眉画眼,出去与各位太太们组牌局。不理会三姨太在身后的喊声,海二少径直走到了海公馆大门口。海二少握了握双拳,缓解指尖的麻意,却被发烫的掌心燎得稍稍有些清醒。用力推开门,一阵干涩的摩擦声后,海二少于是看见了久违的庄大少的身影。
庄公馆仅留下了几位下人,在处理最后的一些杂物,庄大少穿着一身黑长褂,笔直的站在大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一趟趟搬运。
海二少没有见过庄大少穿长褂。虽然那黑色让人觉得冷,却遮不住庄大少脸上的疲惫,他就站在那里,好似一棵孤独的树。
海二少虽然有些怯,却还是迈开步子朝前走去,也不管周围有人看,只是一把抓住庄大少的手道:“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
庄大少被海二少手中的温度吓了一跳,面色却没有多大变化,眸子是深沉的,也不拐弯抹角,看着他的双眼道:“往后不要再来了。”
海二少不晓得哪里发疼,疼的他连心都在哆嗦,他早忘了自己做过的决定,再不哭了的。他什么都忘了,只是固执地不放手,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也管不得那么多,只说:“我知道的,往后……往后我不找你了,可你要听我说,你起码听我说这一次。”
庄大少看着他,不说话,却将他的手往外摘。
海二少抓得死紧,手心里沁出了汗,又被那高烧的温度烘得更加燥热,关节都发了白,像是要把那皮肉掐破似的,不肯放手。
海二少的声音发抖,嗓子却十分沙哑,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血肉被细细碎碎的锋利磨蚀着,渗出一颗颗鲜红的血。
海二少说道:“我真后悔呀,大少爷,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的,可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不知是谁停下了搬运的动作,随后一个个都停下了手头上的活儿,站在原地看着海二少,目光刺得庄大少的背脊密密麻麻地发疼,他看着眼前这人,这个人爱笑也爱面子,宁愿自己吃亏,也要在人家面前留个好看,他小时候受人家白眼,长大便尤为在乎,所以从来不敢与他在外面有什么过分之举动,若是自己便要亲他,也永远能看见他急得满脸通红的样子,他不敢外露自己的喜欢,也不敢表现那些亲昵,唯恐异样的眼神又回到他的身上,海二少活得迷糊,想的却清楚,有些尊重,不是靠钱就能买来的。
而如今,海二少什么都不要了,丢盔弃甲地,只想抓住他,同他讲他心里的后悔。
庄大少只觉得海二少手心的滚烫,快要灼透他的心。
海二少不想庄大少看见他满脸泪水的样子,将头低下了,哑声道:“你能不能别走?”
庄大少只觉得千百万种酸涩涌到喉头。
海二少得不到庄大少的回答,也知道身边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心里凉了个透,痛到极致,反而觉出自己好笑来:“我晓得我们不是同一条路的人,我哪能不晓得呢……”
到了这份儿上,便连哭得丑不丑也不顾了,索性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庄大少,可没看他的脸两眼,却又钻进了牛角尖。早知道他就不抬头了,他看见这张脸,就说不出什么狠话来,这幅面孔他是真喜欢的,喜欢得那块怀表的照片被摩挲了不晓得有多少次,终于显出陈旧的样子来,他曾经想过,若是摸得脱了色块,要约庄大少一起再去拍的,等到那次,他便一定不要紧张了。
海二少心灰意冷,又想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我告诉他们,你是不是就能相信我?是不是就不会再走?”
没等庄大少回他,海家人四口人便踏出了海公馆。三姨太显得有些不舍,却朝庄大少笑道:“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啦?听到你们搬东西,我们一家说想来给庄家送个行呢。”,说完这句话又敏锐地发现这气氛很是僵硬,庄家的下人们面色显得尴尬,手上的活也停了,仿佛在看什么热闹似的。
三姨太有些疑惑:“这是?”
海二少听见身后三姨太的声音,几乎是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招呼也不打的,转身直直地朝三姨太跪下了。
三姨太惊叫道:“老二,你这是在干什么!”
海二少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而哽咽抢了个先,伴随着绝望的哭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他心里痛极了,朦胧中他看见了众人的目光,宛若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