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自己能学太祖行径,或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倘若她本身便对自己避如蛇蝎,那时岂不是连挽回的期望都一丝不剩?皇帝抬起手,在虚空里慢慢描摹,一笔一划都仿佛刻进了心里头,明明满心里都是这两个字,可现在的她却不愿听人提起——“顾沅”这两个字,她怕了。
崔成秀再也没在慈寿庵露面,顾沅等人安安静静地在庵里呆过了七月。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满城寺院都做盂兰盆道场,自然又是搅得几人读不成书,许汐去报国寺逛了一日回来,扳着指头与顾沅数了一轮进香听经的权贵,忽地想起什么似地道:“听说林家小娘子家里尊长与这寺庙颇有渊源,这一次倒是不曾亲来。”
“满京这么多寺庙,香火旺盛的岂止一家?还不许人去别处进香么?”李清见顾沅虽然头也不抬地抄书,页角却已经溅上一滴墨迹,瞪了许汐一眼,寻了个借口,将她拉到院外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阿沅?”许汐扁了扁嘴,“她不提,可我还看不出来么?她一本本抄的时文集子,是鸾仪科的,还是承爵考的?抄完了还要自己加评点画圈儿,一本花的功夫顶得上之前三五本,她这样费心,谁知道是不是那小娘子说了些什么挟恩图报的话出来?如今大考在即,便是要报恩,也不能把自己的前程赔上,我有心替她去讨个公道,谁知那些个报国寺里的和尚,一个个滑得泥鳅一样,怎么都不开口!”
“阿沅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李清道,“我也问过她,听语气不似是受了什么胁迫,倒像是要了心愿似地。她功底厚,不必如咱们这样临阵磨枪,左右不妨事,且由她去罢。”
两人正在商议,却听远远山门方向一阵嘈杂,不多时慧静并主持一脸惶惶然引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皂衣衙役过来,颤着手朝两人一指,道:“这二位施主是与顾施主同住之人。”
二人听她声音颤巍巍的不同以往,正摸不着头脑,那边班头已经取了牌票火签出来,向着二人笑道:“小可李辰,刑部当差,我们奉命拿顾沅一人,两位小娘子若是无事,也随着走一遭?”
他话说得客气,身后人腰刀却已经半截出窍,李清与许汐对看一眼,便都应承。那些衙役都是办老了案的,这边言语稳住二人,那边已进了院。不过一刻功夫,只听里面家什响动了几声,一个衙役引着顾沅,另外两个提着书箱等物一处出来,将一张纸递与李辰道:“这小娘子倒甚是老实,也没甚行李,只这几样东西,我等写了清单,到时一并交上去便是。”
许汐不忿,正要开口,见顾沅朝她使了个眼色,便也闭了嘴,只待到衙门与顾汐讨个公道,不意那刑部衙门却甚是省事,只派个书吏记了两人口供便把两人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两人只道顾沅脱身也一样容易,在角门徘徊许久,眼见已是夜半三更,顾沅人影也不见,正忧心如焚,角门里出来一位下值的女官,四十左右年纪,绿袍角带,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举着灯笼看了李清两人几眼,忽地扬声道:“你们两个,如何在这里?”
李清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细细端详那女子一会儿,忽然喜上眉梢,抢上前行礼道:“程先生在这里,阿沅有救了!”
“今科顾沅也来了?”程素讶然道,“出了什么事?”
听李许二人将经过讲述了一遍,程素双眉也拧到了一处:“我倒是听说那班水匪指认有位女科士子窝藏贼赃,已被传至此处,想不到竟是顾沅。想来她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你们提到的那两位小娘子行迹却甚是蹊跷。如今世风不好,多有人伪装贵介设仙人跳的,倘若是如此,只怕她脱不了干系。我且在里面细细打听着,你们两个回去温书,莫误了前程。”她见两人不应,又板起脸道,“顾沅在这里有我照应着,衣食都不用你们操心。她若清白,不多时脱身出来,依旧一样应试。你们两个本就不如她,还这样诸多分心,倘若落第,岂不是让顾沅负疚一世?”
她摆出师长架子来,两人无法,只得告辞。程素待两人走远,略一沉吟,回身进了角门,沿甬道至签押房,取了那份抄检清单仔细看过,揣在怀里去花厅请见刑部侍郎许志玄。
“那个小娘子我方才已经见了,不似是作奸犯科的人物。”许志玄听程素禀了来意,甚是不以为然,捻着几根胡须道,“最多不过是年少无知误交匪类,让她在狱里待上一日权作教训,明日训诫几句让她回去也就罢了,如何就要革了她的功名?这岂不是太苛了?”
“大人昨日与我提起,陛下前日下旨,要内阁议太祖册后仪注,内阁封还中旨,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可是真的?”
“这等事有什么人敢胡言乱语?”许志玄道,“陛下向来聪辩知礼,不知遇上什么样的小人蒙蔽蛊惑,突然兴了这样念头。只恨那些御前的人口风甚紧,我与几位大人怎样也探听不出来,不然我等必联名上折,请太后老娘娘做主,将这奸人铲除不可。”
程素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抄检清单并那包阳羡茶,一起递与许志玄:“前些日子下官去慈寿庵进香,却见有位中使模样的人进出走动,甚是蹊跷,故此留了心。今日想起来,去查了查,那顾沅容貌秀美,衣被简薄,行李中却有今年方入京的贡茶,又有人以林十一之名为她布施香火银子,让她住在慈寿庵里——这岂不是对上了么?”她停了停,又道,“不瞒大人,昔年我为梧州教谕时,也曾教过此女。倒是个聪明可造之才,只可惜她年纪轻轻,心术不正,为了入神童科竟欲引诱于我,为我斥退,听闻羞得几年不敢出门,如今却又进了京。我只道此女洗心革面,却不想竟又惹出这样的事来——这样的人,若到了御前,可怎么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喜生神,愁伤身,老话是丝毫不错,自七月十四数到七月二十九,半个月功夫,崔成秀瘦了七斤。御前人人把他变化看在眼里,却没人有闲心理会——一群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谁能笑话谁呢?
太监们不通朝政,看不出朝廷上下一片风雨欲来的局势,也不懂内阁诸位大人花团锦绣的奏章,但只要是御前的老人,都猜得出内阁封驳是怎么一回事:皇上主政,大人们辅政,皇上传了旨意,大人们凭着旨意写了诏书,分派到各部或地方去实行,如今主政的和辅政的眼看要争起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皇帝这一次仿佛拿定了主意要一意孤行,自中元节后,又给内阁下旨。按先头的旧例,封驳三次,便要下发至六部九卿同议,当初太祖皇帝时阁臣们不肯奉诏,太祖皇帝一日三旨意,当日便六部九卿同议,礼部尚书与光禄寺当庭奉皇帝口诏准备册后典礼,御史竟不及谏——因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阁臣们担心良莠不齐跳出些邀宠小人坏了事,便不急着封驳,只是流水般递牌子苦谏。
阁臣们走马灯似地进宫,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眼目,眼看着就是满城风雨,崔成秀几乎是欲哭无泪:不过是献媚讨好,想博个进身的台阶罢了,谁承想这通天大道居然能变成要命的绳子呢?在他心里,顾沅这件事本是个天大的便宜,皇帝高居九重,抬举一个人进宫何等容易?宫里头空出来的殿阁多了去了,随便安置个地方,给个名位,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谁能说出不是?谁能想到这位小爷如今认了死理,非要把人往凤座上安呢?
大臣们日日进谏,又上书请皇帝“远小人近君子”,俨然就是御前有小人作祟的架势,皇帝全部留中,锁在昭乾殿奏章柜子里落灰。君臣一来一往,虽然还不到针锋相对,但眼看着就要相敬如冰,太后也坐不住了。
八月初一是大朝会,当着诸多大臣的面,倘若皇帝与内阁公然撕破了脸,事情势必不可收拾,
七月三十,崔喜传太后懿旨,招御前正副总管到仁寿宫问话。崔成秀魏逢春两个战战兢兢进了殿门,眼见太后高座,身边一左一右两位妇人,左边的一身宫装,是鸾仪司掌印郑葭,右边的一身戎装,是鸾仪卫提督林远,登时腿都软了。
鸾仪卫外掌镇抚司内掌慎刑司,专管钦命要犯和重罪宫人,崔成秀觉得小命已经去了半条,勉强赔着笑脸跟魏逢春一道给太后请安:“小的崔成秀、魏逢春,给老娘娘叩头。老娘娘康健吉祥。”
“要你们来也没别的话,”太后开门见山,“如今为大婚册封的事,皇帝和阁臣们生分闹脾气。原本政事我不插手,可君臣这么样儿总不是事。凡事先有因后有果,皇帝这么固执,想必是心里有了人,你们两个是离皇帝最亲近的,可知道什么?”她目光落在崔成秀身上,神色骤然严厉起来,“崔成秀,皇帝出宫是你跟着的,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是不是你起了什么心思,领着皇帝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崔成秀一张笑脸几乎变成了哭脸:“老娘娘在上,小爷出宫时奴婢一步不落的跟着来着,除了和几个士子谈论文章时事,旁的可什么都没有呀!不是奴婢说谎搪塞主子,不只是奴婢一双眼睛看着,也有上直卫许游击在,不信,您老人家传他来,奴婢与他当面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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