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桐顺手抽了一张章姐的名片给他。
小年轻看了看:“章红英……哥你叫章红英啊?”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这名字挺好。”小年轻用力地抛了个媚眼,“我在前面的盼盼美容美发上班,找我做头发打折啊。我叫拖~泥~”
纪桐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面部表情,送走了这位大神。
他一直等到快六点,也没见方锦程,一拍脑袋想起来,现在是暑假,学生放假呢。他又买了些吃的,去敲方锦程家的门。
刚走上三楼,就看到许老师家的门打开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走出来,许老师在后面摸了一把她的头:“芊芊,回家路上小心。”
小女孩嗯了一声,没看纪桐,低头走了。许老师对纪桐笑了笑,算打了个招呼,便把门关上了。
纪桐敲了敲301的门,不一会里面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声音:“是谁啊?”
“是我,我是大灰狼。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里面却咯咯地笑了起来,木门打开了,方锦程透过防盗门的铁栏杆往外看,他早就忘了前两天的不愉快,一下子就被他手里的吃的吸引住了。
“吃晚饭了吗?饿不饿?”
方锦程失望地说:“没有烧烤。”
“小孩子不能多吃烧烤,会长不高的,”纪桐晃了晃手里的餐盒,“有其他好吃的,来,开门,我们进去吃。”
“我不要长高……我要吃烧烤……”他嘟嘟囔囔一会儿,给自己立了个flag,还是把门打开了,纪桐一踏进去,立刻受到了心理和生理的双重震撼。
真的太太太乱了!!!
目之所及之处,从卧室到椅子到沙发,全部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女人衣服裙子包包,仿佛走进了垃圾填埋厂,高跟鞋和破烂的品牌纸袋,空酒瓶,还有说不出是什么的废物布满了整个地面,举步维艰。
“你……你这两天在家干什么?”
方锦程指了指电视机,前面被他刨开一个小地方,露出了原本的白色瓷砖,上面堆着一堆零食。
一只吃得脑满肠肥的小强优哉悠哉地从他们之间爬过,有成人手指长,乌黑油亮。
方锦程很淡定地抬起拖鞋,吧唧一声把它踩扁了。
纪桐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这里没办法吃饭,你和哥哥上楼去,好吗?”
方锦程小小的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严肃的表情,认真地问:“你是魔鬼吗?”
“啊?我不是。”纪桐努力跟上小朋友的脑洞,“我是好人……嗯……我是宇宙巨人希曼!”
“希曼,我是杰瑞!”
那个是汤姆吧喂……纪桐默默吐槽着,方锦程蹦蹦跳跳地要飞上楼,他好不容易才扯住了他,短短一层楼,纪桐汗都出来了。
伺候完小方锦程吃饭,纪桐实在不忍心让他回那个垃圾堆一样的家里去,问他:“你的暑假作业呢?拿上来做。”
方锦程得意地一扬头:“早就做好了,我一天就做好了!”
“这么厉害,”纪桐适时地吹捧了一下,“那我们出去玩吧,你想打篮球吗?”
方锦程猛点头,纪桐带他去小区门口的文具商店买了个篮球,在昏黄的路灯下,两人在他们以后会遇到的篮球场玩了起来。
“用手掌拍,不是用手指……哎,对了……”纪桐看着小小的人努力拍打着和他头一样大的篮球,不禁心里柔软了起来,网上有句很流行的话叫: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不就是这样吗。
但是同时,他也为方锦程的未来担忧起来,他不知道方锦程在方家过得怎么样,似乎也不太开心,但是至少能保证三餐有人照料,干净整洁。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世界待多久,即使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他也希望这个小小的,软软的方锦程过得好。
半夜,纪桐被一阵惨厉的哭声吵醒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二十年前,小屋里热得像蒸笼,电扇吹出来的也是热风,窗户开着,凄凉的哭泣声分外清晰。他翻身下床,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儿,仿佛是从楼顶传来的。
他打开门,旁边的门也正好开了,王晓洁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衬衫,看见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见有女孩在哭。”
“好像是从楼上来的?”
“五楼没有年轻的女孩子啊……”王晓洁正说着,401的门也开了,露出一张中年阿姨的脸:“哎呦喂,大半夜的吓死了,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呢,张阿姨,我上去看看吧。”
纪桐忙说:“我去吧。”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回头一看,王晓洁也跟了上来。
五楼有一间的住户已经搬出去了,另外两户人家也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他们上来,都说:“好像是楼顶传来的。”
纪桐往上走,楼道到头以后只有一扇木门,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被人拿下来扔在一边,纪桐打开门往外一看,吓得差点心脏骤停:一个黑长发白衣的身影,背对着他们,站在天台边缘。
“这不是淇淇吗?”王晓洁一下子急了,“她肯定是因为……哎呀怎么办,怎么办,快把许老师叫上来!”
早有人跑着下楼,还有人着急地想往天台上走,被纪桐拦住了:“别刺激她,别刺激她,等会儿!”
王晓洁也镇定了下来:“没错,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她的情绪,不要过去。”
许老师从三楼跑上来,其实只用了几十秒,但纪桐几乎度秒如年。那苍白消瘦的中年人跌跌撞撞推开木门,哭着说:“淇淇她会梦游!怎么我一下没看住,就跑到了楼顶!是我的错!”
左邻右舍们一下七嘴八舌起来:“快报警吧!”“把孩子叫醒!”“不行不行梦游的人不能叫……”
那纤细的身影颤抖了一下,缓缓转过来,苍白的小脸在黑暗中如同鬼魅。
她看着那些人,有好像什么都没看,那些人有的惊恐,有的担忧,有的害怕,有的猎奇,她赤裸的双足踩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离开了危险的天台边缘,许老师便冲出去,一下把她牢牢揽住,痛哭流涕:“淇淇!是爸爸没有照顾好你!爸爸对不起你!”
有几个老阿姨已经偷偷咬起耳朵:“哎呦……作孽啊……”“真是可怜唻……”
王晓洁去接他们,扶住了淇淇另外一只胳膊:“许老师,梦游这事可大可小,你还是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许老师头发蓬乱,半佝偻着背,仿佛一个只能牢牢抓住身边唯一的浮木的溺水者,死死抓着他的女儿,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关心:“好的……好的……谢谢大家……”
淇淇路过纪桐时,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纪桐从未想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会有这样苍老而绝望的眼神。在七月炎热的夜晚里,他浑身一凉。
第二天,许淇淇差一点跳楼的事就传遍了居民,这样的老家属区,大家之间都知根知底,毫无秘密可言。
纪桐心神不宁地坐在店里,他手边有一本本市的电话黄页,只要他想,就可以翻到方盛的名字。
纪桐知道方盛对这个儿子是很宝贝的,他没有问过方锦程,但看过一些方盛的采访。方盛是一个野心勃勃,自信强大,掌控欲极强的人,并且对他的接班人非常满意。但是方盛爱的不是方锦程,他爱的是他的儿子,是“血脉的延续”,某种意义上还是爱自己,所以这个“延续”,必须是一个更完美的他自己,做到他做不到的事,还要对他百依百顺,俯首帖耳。
纪桐回想起这些年方锦程的点点滴滴,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试着去体会他的处境,大概是一开始的富二代背景让他太习以为常了,他总以为方锦程天生就会在他们那个阶级里生存,忘了他也必须要在摔打中学会法则。
纪桐揉了一把头发,突然发现玻璃门外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半佝偻着背,好像没有力气一样,拎着一袋菜,拖拉着脚步往回走。
他跳起来,冲出门:“许老师?”
瘦削的中年男子抖了一下,转看向他,纪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许老师,我一个外人,有些事情想给你一点建议……我觉得淇淇那孩子心理有些问题,应该带她去看心理咨询师,精神卫生中心就有……”
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不料许老师怒目圆睁,气得浑身发抖:“你是说我女儿是神经病?!”
“不是,我的意思是……”
“有病的是你吧!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在这里胡说八道!”
纪桐怒了:“你也是个老师,你不懂心理学吗?如果是个称职的家长,你就该带她去医院!而不是任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他们的争吵吸引了路人的注意,一个老阿姨连忙说:“小王啊,你怎么能骂人呢!淇淇一个好好的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能让人家去精神病院呢!”
纪桐只觉得百口莫辩:“我不是让她去精神病院……”
住同一楼的一个老人也说:“昨晚上我们都看到了,许老师不容易的!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多管闲事!”
纪桐往墙上狠狠捶了一拳,转身进了店里,拉上了玻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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