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大人。”
“主人有请。”
庄周起身,拉开纸门,看了一眼伏跪在门外的童子道:“我知道了,下去罢。”
“是。”俯首一礼,童子依言退下。
庄周缓缓在廊上行走,眼角的余光轻扫四周。
‘这里的建筑风格倒有些肖似唐朝。’
庄周漫不经心的想到,白色狩衣的衣裾微微迤逦而过。穿过回廊便是贺茂忠行所在的庭院,如今正值三月莺飞草长的时节,院子里被主人植了的八重樱,深红色的花盏盈盈坠于枝头,如梦如幻。
向那背对着他赏樱的男子深行一礼,他唤道:“师父。”
“晴明,你看这樱花可是美丽?”
庄周看向那几颗八重樱,“自然是很美。”
“那么,你再看。”
男子唇间泻出一个音符,倏尔,铺天盖地,恍若流火。一刻间,八重樱全部落尽。
他转过头来,贺茂忠行大约三十岁左右,面容清俊。
“晴明,你认为什么是阴阳术?”忠行唇角轻扬,问道。
“沟通天地、人神、鬼妖的术法?”庄周思索片刻道。
贺茂忠行缓缓而笑:“真是过于温和的说法。”
“晴明,阴阳术本质上是一种教人如何侵略的规则。这种规则由意念而生,游离于天地规则之外,却又能影响世间万物。就像是你面前的这几株樱花,无论你是想要令它开放还是凋落,首先,你必须先用你的规则影响它的规则。”
“那么,为何世人说阴阳术的力量来自神明,天地?”
“不过是一种遮掩罢了。”
“神明的力量也是一种规则,我们付出信仰,神明便用它们的规则加强我们的规则。”
“我们的信仰就像是我们加诸于神明之上的咒,神明一旦脱离,也就不存在了。”
“晴明,你可明白了?神,并不是多么高不可攀的存在,你学的,也不是多么温柔的东西。”
庄周敛去眸中震诧光芒,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
可下一秒却轻声叹息道:“它们苦苦挣扎了那般多的时日,就只为绽放这么几日,师父又何必打扰它们呢?”
贺茂忠行一愕,深深看着面前的眼波清明的少年,忽而拍了拍庄周的头,“到是我过于担心了,昨日第一次诛妖,你做的很好。”
“先去罢。”
“是。”庄周勾唇而笑。
贺茂忠行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欣慰。
“的确是一个好苗子。”空气轻轻波动一下,容貌绮丽的女子身穿红色十二重单衣,挂在忠行身上。
“但是你告诉他这些不会太早吗?”
“这个孩子和保宪不同,他的资质更加卓越,随着时日的增长,心境也越发明澈。他已没有必要走那些弯路。”说罢,贺茂忽然无奈的叹息一声。
“八重,从我身上下去。”
“不要!”
庄周并没有回房间,按着记忆里的路线,向修习室走去。
室里已经有了一个少年,一身黑色的直垂打扮,容貌端正,闻声望来,眉头一挑道:“舍得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被妖怪吓坏了呢!“
“因为我,”庄周轻轻一笑:“不能让保宪担心啊。”
少年的眼神游离了一下,随即转头:“还能开玩笑,看来没事么!”
贺茂保宪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哩!
光阴若水,就在庄周学习与修炼中慢慢流淌而过,主神竟然也意外的没有出现,转眼,已至五月。
梅雨时节刚刚开始,天空中常落着雨,细细的,冷冷的,庄周就在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同贺茂父子一起走访了麻仓世家。
麻仓世家的家主麻仓明业看面相是一个极其古板的人,庄周不免有些无趣,同贺茂保宪使了个眼色,后者虽然挂着一副‘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出去吧’的不屑表情,但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丝轻松,同他一起溜了出去。
麻仓家是尚有些威名的阴阳师世家,虽然近年来有些败落,但宅邸也是大得很。庄周和保宪撑着两顶油纸伞,在雨中缓缓漫步,草木清疏,细雨如丝,到也别有一番清新的感觉。
二人行到一处院落,庄周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听到什么没有?”
贺茂保宪闻言侧耳倾听片刻,空气中隐隐传来吵闹咒骂声,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眉头一皱,当即推开院门。
“杀了这个怪物!”
“打死他!”
“怪物!魔鬼!”
几个四五岁的孩子聚在一起,拿着石头向着不远处蜷缩着的一个人竞相投掷。
那人的额头流着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入目而来的情景让贺茂保宪呆了一呆,他虽然亲手杀死过妖怪,但到底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这样同族相残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而庄周的脑海则立刻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救助麻仓叶王,获得好感度。’
“你们在做什么!”庄周从保宪的身后走出来,淡淡喝道。
见有人来了,几个孩子立刻如鸟雀般轰然而散。
庄周蹲下身来,看清楚了地上躺着那个人也不过□岁。
孩子这种生物啊,有些时候比大人还要可怕,因为无知,所以残忍。
似乎感受到人的气息,那人猛然间睁开眼,鲜血糊住了左眼,只一只右眼紧紧盯着庄周,纯黑的眸子犀利幽深,恍惚带着刀光剑影,直直的剖入人的心中。
‘哎呀呀,好像野兽啊!’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野兽也能依赖人呢?”
庄周微笑着给他施了一个治疗术,然后唤道:“保宪。”
贺茂保宪走过来,眉头微皱,有些不自在的问道:“干什么?”
庄周一听就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呆愣耿耿于怀,轻声道:“我的力气小,你帮我把他抱起来,他需要治疗。”
贺茂保宪立马原地复活,给了庄周一个鄙视的眼神,说道:“谁让你总是懒得练习武术!”伸手抱起了那个孩子。庄周替他们撑伞,三人向贺茂忠行所在地走去,正巧贺茂忠行刚刚同麻仓明业一行人出来,抬目就看见了他们。
“师父。”庄周径自走到忠行面前,将事情说了一遍。
贺茂忠行听完,瞥向麻仓明业。麻仓明业脸上青红一片,还未开口,他身旁的一个中年人就抢先道:“不过是一个怪物,打了又如何?”
“住口!”麻仓明业叱道,然后看向贺茂忠行:“他的伤我自会治疗,就不劳贺茂大人挂心了。”
贺茂忠行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麻仓明业一眼,对贺茂保宪道:“放下他吧,想来麻仓家也不至于苛待小辈。”
保宪依言放下少年,叶王踉跄了几步,咬牙站住了。
“今日打扰,贺茂就先行告辞了。”贺茂忠行淡淡一笑道。
“贺茂大人走好,我等就先不送了。”麻仓明业面上硬挤出一丝笑意道。
“好。”
贺茂忠行转身当先离去。庄周正欲跟上,谁料叶王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并不看他,也不出声,只一只手攥的极其用力。
甚至都能看见那手背上隐隐的青筋。
‘哎,真的会依赖人啊!’
叶王如此做派却是让麻仓明业再度青了脸,气急攻心,忍不住一把拽住他的另一只手,喝道:“还不松手!”
那孩子被拽的重重跌倒在地,却死咬着牙,就是不放手。
那架势,仿佛用了一生的气力。
‘有意思。’
于是贺茂忠行回头时,正看见自家徒弟笑容温柔,眼波清澈的望来。
“师父,我可以有一个徒弟么?”
***
又开始下雨了。
庭下的草木间隐隐浮动着细细密密的水珠形成的雾,大多含着一点点颓唐的模样。
庄周坐在廊上,左肘支在左膝上,下巴搁在左手上,姿态随意的很。
贺茂保宪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嘀咕道:“不知道你把那小子要过来干么!”
庄周转头笑道:“那么,是谁当初和我一起求师父的?”
“而且,多个师弟不好么?”
那日贺茂忠行自然没有由着庄周胡闹,但又实在敌不过庄周和保宪的祈求,弄明白麻仓叶王的身份后,也就收下了这第三个弟子。
不过,贺茂忠行并没有告诉二人,他们救下的那个孩子能够看透人心这种事情。
“哼!”贺茂保宪冷哼一声:“好什么好?成天话都没几句,就知道盯着你看。”
“哦,所以我们保宪是因为小师弟不看你,伤心了。”
“胡说什么!”保宪狠狠地瞪了庄周一眼。
“那小子都醒来两天了,你理都不理他,又打什么主意?”
“打什么主意啊?”庄周勾唇一笑,眼波温柔,“自然是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