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没有说,既没有说要他珍重,也没有开口叫他留下,就那样静默无声看着,看着如笙愈发坚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巷子里。
孩子都是这样的,一日日大起来以后,总有一天是要走出这巷子。
烟雨朦胧里,冬雨浸湿着这白瓦屋墙,亭台楼阁间,积着雪落了又化。
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不论经受生活怎样的折磨与考验,你仍必须把路继续走下去。时间不会因为人所遭受的痛苦而停留,命运是不可抗的,生命的桎梏就是因生命存在而存在。
冬末时,先是传来了李桢死讯,人们发现他时,他的尸体就那样漂浮在了冰冷的河道里,再然后,日军常居的府邸也接连传来被袭消息。
改改心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中对此又是感到欣慰又感到紧张。越是这样,如笙需承担的危险就越大。有时候睡着了,他总会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如笙那孩子还是穿着原来的那件长衫,浑身上下鲜血淋淋满满都是弹孔。
仇天酬在他做恶梦的日子里就沉默无言的抱着他,轻轻安抚着他的后背。
他还是在夜里暗暗为那些入城的地下分子医治,那些人给他带来医疗药物、用品,他则倾尽全力去救每一个他能救的人。改改也为他担心,日军搜查日渐严苛,如若哪天查到他身上了,仇天酬又该怎么办呢?
但却又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至少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能为那些真正在这世道中挣扎反抗的人出一份力。
惠妈妈就说这样子很好。
初春樱花开时,她的身子也已经很弱了,冬日里终日饥寒交迫,纵使改改已费心费力想去赚钱想让家里的人生活的好一些,可毕竟有那么多口人吃饭,粮食、煤炭都是必需品,价钱也一日高过一日。家中两个孩子不能饿着,仇天酬和改改都是成年男人吃的也不少,惠娘就总说自己没什么胃口,不想吃,吃的越来越少。改改不敢强喂,喂下去了,有时她也会吐出来。等到过完立春,女人几乎瘦脱了形。
惠娘叫改改撤了家中那些镜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屋中,像是在等死。
到樱花已开盛时,她叫改改过来,叫她带自己去凤凰山上看樱花。
“快入梅了,再不去看,雨落过以后樱花就不好看了。”
这种时日,不论惠娘与改改说什么,他都是答应的。
照惠妈妈说的,别人都不带,就他跟惠妈妈两个人去。出门过去,没见着拉车的,改改背着惠娘慢慢往凤凰山那走。
那边山脚下的茶楼早就关门了,方老板早在日本人要进城前就收拾细软带着家里人逃了。眼下山脚早没了当初热闹,即便是樱花开的最好的日子,也不见得有什么人上山。
从家一路把女人背上山,改改并不觉得多累,惠娘比以前轻了好多,背着她像背着一个小孩。他盯着惠娘看的时候,女人抚了抚发髻,指腹擦过极为明显的颧骨:“瘦脱形了吧?是不是比以前丑了好多?”
改改为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我不想骗妈妈,确实是瘦了好多,可我不觉得丑,就是看了,觉得心疼。”
“想当年也是淮景河边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年纪大了结果成了这样。要我,我也心疼。”她哂笑一句,轻飘飘叹了口气,一手撑在了石桌上,望着山上一片的樱花,“嗳,樱花开了还是蛮好看的。”
“嗯,好看。”
“你小的时候,我总带你来,你呀,就晓得满山的乱跑,拦都拦不住。”
改改侧过头,安安静静听了她讲。惠娘扭头看了看他,伸手摸摸青年的额头:“我这两日总在做梦,梦见四姨和梨花总在叫我,说要找我说说话,和我一道喝喝茶。”
“妈妈……”
“我想想也是差不多了,他们要是想要我去,我就去了。”女人垂下手,沿着那一片的樱花树往对面的山上望去。对面就是青奎山,青奎山的阳面。
改改听她冷不丁说起一件事。
“改改,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师父葬在哪里?”
“……记得,青奎山南面。”是为数不多还立了墓碑的坟。
惠娘朝前指了指:“喏,就是那里。我要告诉他,这么些年,我也算是把改改养成了个好样的了。也没辜负当年一番期望。”
“师父会晓得妈妈一番苦心的。”
女人斜过头来看她。她那一双上吊凤眼,久久凝视着改改面庞,像是思忖着有的话到底该不该说出来,改改见她打量自己良久,疑惑回望:“妈妈是不是有话想讲?”
“是,但是又不晓得这些话到底当讲不当讲。”
“是和什么有关系的?”
惠娘将目光又移开了去,说了一个字:“你。”
改改不解。惠娘心底在思量,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如若不说,待她死后,就再也没有人知晓这事了,若她说了,不是让改改这个孩子更加伤心吗。
莫小山啊莫小山,真是幸运了你走的早,最后这些事儿还得叫我来担。
良久,惠娘只是捏了捏改改的手,轻笑道:“我是想说,要好好的跟仇先生过日子。这样的世道,能找一个贴心的实在不容易。还有,也要小心,毕竟你们是忤逆着别人做事情,要一个不当心的,惹到了人,丢了性命,就不好了。”
改改听她说这话,只好点了点头:“妈妈,你放心,我会记得小心的。”
“这一辈子,妈妈没有做什么事情值得称道的,做了一辈子的妓,唯一能说得上叫我心底觉得高兴地,就是看着你、梨花、如笙还有芸湘几个人,都有个归宿。梨花苦了,如笙走了,芸湘,我也看不到了。但是你……”惠娘捏着他的手,望着改改那一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你要答应我,要好好的。”
下山的时候,还是改改背着她回去的。惠娘趴在青年背上,回头看了看那石桌。
改改小的时候,每当他问自己爹娘是谁是,惠娘才带他到这儿来,那孩子小,到了好玩的地方就一路疯跑,什么事儿都忘到脑袋后面去。
其实这儿就是告诉他答案的地方。
惠娘望了眼对面山上的坟,轻轻跟改改说:“改改呀,等我走了,把我葬到莫小山的坟旁。”
改改忍着鼻头酸涩,点了点头。
回家了以后,惠娘像是一下子有了精神,晚上跟着他们一块吃了饭,还叫芸湘帮忙打水洗了个澡。入夜以后,换上新做的那件旗袍,屋子里点上了桂花香的熏香,安详躺去了床上。
芸湘凌晨砸响改改房门,看师兄打开了门,她通红了眼,沙哑的与他说:“师兄……妈妈走了。”
说完这一句,便呜咽哭了起来。改改像是早就有所预感了。昨日她让自己背着去了凤凰山上看樱花,说了那么多,便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归期。
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向惠娘房间的,期间仇天酬要来搀他,改改将自己身子的分量都压在了他肩上。
纵使已经送过了四姨、梨花,可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又哪里能习惯的了呢?
推开了门,像是小时候第一回 进惠娘的屋一样,那股桂花香在屋中浮浮沉沉。他看着床上安静沉睡的女人,看着她两手上带着的玉镯银器,看她未施粉黛的一张脸上,满是病痛留下的刻印。
改改在床边坐下了,他握了惠娘已冰冷僵硬的一双手,冲哭的喘不上气的小师妹道:“芸湘,芸湘。”
那女孩走过来。
改改说:“到妈妈的化妆盒里,把胭脂拿来。”
她便赶忙过去,一阵翻找,颤抖着手将那盒胭脂递到了师兄手里。
改改打开盒子,拿手沾了胭脂抹在了惠妈妈嘴唇上:“妈妈,最喜欢漂亮了。一定是昨晚太暗,来不及装扮。”
他为她点上唇,又轻轻梳理了发。
“当年漂漂亮亮的来的,如今,也要漂漂亮亮的走。”
他还记得小时候惠娘教他唱的第一首曲,就坐在她屋子的火炉旁边,女人捏着他一双小脚,一句一句,慢慢悠悠的教。他没有爹,没有娘,但是他早在心里,就有所猜测了。当年师父莫小山为何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惠娘看见他时,又每每出神,像是想着什么。他心下有猜测,可是一直都不敢说。
叫人来出殡,停灵。照着惠娘生前说的,将她葬在了莫小山的坟旁边。
一回头,就能看见凤凰山上的一片姹紫嫣红。
葬了惠娘,改改把她那杆烟放在了坟前。
“娘,您便安心,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好去看你们了。”
第六十五章
凤轩斋就是要散了,谁都拦不了的。
改改一直都觉得,这辈子最幸运也是最不幸运的,就是碰上了仇天酬这冤家。有的话不说他便明了,正因这一份明了,他就晓得,不论如何也不能离了他去。
他想陪着他、护着他、守着他。但如今,这三个字说说容易,做起来又哪有那么简单。
雨淅淅沥沥的下,改改仍在唱,纵使越来越没有人听了,可他还是会在茶馆里面唱。唱完了,站起身,喝一口茶,与老板去结越来越少的赏钱。老板叹了口气,说世道越来越难做,不想给那些日本人唱戏的话,钱只会越来越少。
相似小说推荐
-
牛皮糖 (初禾) 长佩2017.09.12完结沉默寡言的少校x活泼热情的小兵他的喜欢,是不悔的追逐他的回应,是不渝的深情本文是军文的...
-
唯爱等你 (清梦儿) 耽美中文网2016-09-05完结只因心中唯一的爱,等你又何妨!他在青葱岁月的年龄遇到了提早步入社会的她,却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