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目里,惠娘永远都是漂漂亮亮的模样,就算已经有些年纪了,那身子也永远都光光净净白白嫩嫩,永远都那么好看。可什么时候被糟蹋成过这个样子?
那些青痕伤疤怎么来的,他一眼就能明了,就算是情事哪里会弄出这些痕迹。是打的!长长的一道道疤痕瞧着就像是用什么皮鞭一类的东西打的!
“四姨!我请了景嬷嬷过来!”
从门外传来如笙的声音。
“改改,你去做事儿吧,一个男孩子,还是避避嫌,何必看这些东西脏了眼睛。”
“四姨,我……”
“做事儿去吧。”
四姨话音未落,便见有人推门进来了。
如笙看见师兄抱着带血污的衣服出来,说了句:“师兄,我跟你一块下去。”男孩子把他身后那个矮矮胖胖的老太太让进屋,便跟了改改往外头去。
淮景河边有那么几个老嬷嬷是专门给妓女们看病的,手里头总握着许许多多偏方,专门就治一些妇科病。景嬷嬷就是其中之一。她冲两个男孩子摆摆手,脱了脖子上的围巾朝屋内走去,一边走一遍皱了眉头啧啧道:“哎呀,怎么连惠娘都弄成这模样了?这帮狗日的来了,尽会折腾咱们姑娘,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改改站在门外,听见屋里头的声音,眼神一点点沉下。如笙阴着脸合上了门,他抬头,看了眼师兄说:“师兄,刚来的时候,景嬷嬷说昨晚上淮景河边上就已经死了两个姑娘了。”
“一帮狗娘养的……”
“你说,你说妈妈……”
“不会的!咱们妈妈什么大风大浪的没经过?”改改开口喝住他的肆意猜测,把手里头那条要烧掉的衬裙塞进如笙手里,“与其想东想西的,不如干事情去。四姨说了,这条裙子别留了,你拿下去烧了吧。”
如笙张张嘴,欲言又止地,最后还是闷闷点了点头,不甘心拿过那条带血的衬裙,跟在他身后下了楼。冬日里,那昏昏沉沉的一点日光叫云遮蔽了去,冷风从开着的门缝里灌进来,呼呼地在阴森的楼道里吹。
到了楼下,改改抱着裙子站在门旁看着如笙将裙子展开,搭在厨房里烧着的炭盆上。
他们两个人静默无声地看着火苗灼起,青色红色的火舌朝着上头蔓延爬升。直到半晌后,如笙松了手,那烧了一般的裙跌入炭火中扬起一片尘灰,烧灼后的气味涌进鼻腔里,和那股血腥味混在一块。
第三十五章
冬日里的淮景河水刺骨的冷。
搓揉着旗袍上的那一块血污,改改头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没用、无能,废物到就算看见自个妈妈叫人欺辱成这样了,什么都干不了,还以为找到个什么主顾就行,还以为安安稳稳就是。
什么安稳!都是骗人的东西,还不如当初固执一些带着一家人走呢。
要这破牌子做什么!要这楼做什么!
他咬着嘴唇,越是气越是愤恨,手上搓的便越是用力。一双手让河水冻得通红,他使劲揉搓着衣服上时,就算是不小心撞到旁边石块了也浑然不知。直到手上伤痕渗出血珠,方才察觉过来,自暴自弃的将那裙甩进了脸盆里,紧皱着眉地握紧拳在洗衣板上狠狠一砸。
方才四姨、如笙都在,他这些愤恨懊悔的情感不敢流露,生怕让他们两个跟着心慌意乱,忧伤难过。如若惠娘倒下了,担子自然而然就压在了他身上,他哪里能显出惧色?
他得让四姨他们知道,就算是天真的塌下来了,还有他改改为他们想方设法的撑着,即便是真有人开枪拿子弹要来打他们了,那也还有他挡在他们身前,替他们挡子弹。谁倒下都没事,倒下了还有他这个老大可以依靠。
可他心里不慌嘛?他听见如笙开口说了别人死的时候,他比如笙还心慌。要是惠娘死了怎么办?要是她死了,他却连报仇的法子都没有该怎么办?
自己怎么就是这样一个废物!
惠妈妈想法设法的想要护住他们,可自己呢?可她自己为此又挨了多少罪,遭了多少苦。
改改把手伸进水里,血珠从手指上的伤口渗出去融进了水里,冰凉刺骨刺激着他的大脑,强迫他冷静下来。他指尖一点点透过水面抚摸过那旗袍上绣着的白芙蓉。
硬生生的把那点泪给憋了回去。
还不到该哭的时候呢,以后的日子还长,哪里能现在就哭?
洗干净了上了楼,正准备晾,瞧见景嬷嬷从惠娘房里出来了。
“改改小老板呐,那么冷的天还帮着你们妈妈洗衣服?当心着点你的手。”
改改说:“什么手不手的。景嬷嬷,我们妈妈她……”
“嗳,这事儿啊,你要说严重还真没你们瞧得那么吓人。”景嬷嬷看改改紧张,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慰着开口,“你们惠妈妈正好是来了例事,昨晚又喝了一晚上酒又折腾的,发烧发热了。没事儿,让她多睡会儿,醒了按方子喝药就是。我把方子开给你们四姨了,照着去药馆抓,都不是什么精贵药材,你好好跟着药馆里老板说总还是能买回来的。”
“成。”说着改改又从怀里取了银钱给她,“辛苦了您了。”
“还有姜汤红糖水,记得也给煮上。”叹了口气,老太太把围巾围上,捏了捏改改冻的发红的手,“也是不容易,大家伙的都辛苦了。你们书寓里头现在得你当事,轻重缓急你自己要晓得,别到时候为了争口气折腾出事儿来,啊。”
“我晓得您的意思。”改改微叹了口气,在楼上朝着天井喊了声,叫了如笙过来,“如笙,送景嬷嬷回去吧。”
少年在楼下应了声,不一会儿就从大厅里戴着毡帽出来了。
改改在楼上看着如笙送景嬷嬷出了门,赶紧进了屋里去。屋中暖和,一进了屋子里就听见四姨咳嗽声。青年取了门边上挂着的披肩,看老妇人坐在惠娘床边上,伸手披在她身上。
“改改呀,一会你去抓个药。”
“哎。”
“吓死我了。这血流的,我心都吓出来了,晓得没事就好。”
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标准给放低了,如今这样也能算作是没事。改改沉着声说:“哪里没事?妈妈身上的伤呢,景嬷嬷没看吗。”
四姨抹着眼:“那伤上了药就是了。不然能怎么样?还能冲人家日本人面前寻公道?连咱们自己的保长、军长都不给公道了,还能寻了谁去?”
“可……可就咽下这口气?”
“改改,你晓得惠娘是如何为了你们安慰牺牲的就好。别的别想了,别想了。”她盯着改改红了的眼,看他眸中吓人的不甘与愤然,痛心道,“你越想,就离危险越近。别想了,惠娘没事,就一切都好。”
那青年合了合眼,深吸了一口气,默然许久后,他睁开眼,将那口气长长地叹了出来,伸手扶着四姨身子:“余下的事情,交给我吧,您好好休息。”
“改改……”
“我知道您的意思的。您歇着吧,妈妈这儿我来看着,一会儿如笙回来了我就出门抓药。”
谁能不气,谁能不为此心疼难过。
可谁又有办法?憋屈,到死的憋屈。
如笙回来的时候,整个凤轩斋都是静的,阿二那狗不知道去了哪儿,芸湘也不见踪影。少年进妈妈屋子的时候,屋中静谧无声,到床边时,看见师兄颓唐坐在那儿的背影。改改听见脚步声,起身小声道:“我去抓药,你在这儿看着妈妈。我在里间的炉子上热着粥,一会儿妈妈要醒了,你给她喂一点。还有帕子,旁边冷水,帕子要是不凉了你就换上。”
“晓得了,师兄。你出去吧。对了,你看见芸湘没?”
“嗯,芸湘不是在房里吗?”
“在房里?”如笙皱了皱眉,“我没看见她啊。”
“这个丫头……这种日子了她能跑到哪儿去?”改改觉得无奈,之前一直都想着惠妈妈的事情,没关注到那孩子,“这样,我一会儿出去以后也去找她一下。”
“她那么小,我担心她出事。”
改改拍了拍他肩膀,如笙握了握他手腕:“师兄,外头有小雪,你带把伞。”
“好。”
楼里找了一圈,芸湘那丫头果然不再,不晓得带着狗去哪了。改改撑伞出了门,去了之前给四姨抓药的几家拿药,确实如景嬷嬷说的,都不是什么精贵药材,这样的日子里价格也没贵的吓人。改改拿药回来的时候,不忘打听芸湘下落。
“这么高的一个小子,短头发,眼睛黑豆一样又亮又圆,穿了身黑青色的袄袍,身边跟着一条小黑狗,您看见过没?”
“没看见。”
“没有没有。”
绕了一圈都没找着,改改心里想着芸湘那丫头应该外面玩了会儿就回去了,想想还是拎着药往凤轩斋走。快到巷口的时候,正看见巷口站着一个人。改改笑得勉强,却还是迎了上去:“你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仇天酬今天倒也算是收拾干净,脸上的胡渣子剔了以后,整张脸干干净净,白嫩的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学生。他穿着一件大衣,里身是一件白衬衫和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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