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玖几乎可以想象李想现在的表情,他不由得脸色柔和下来,说:“我相信沈老师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只要在同一条路上,时候到了自然会见面的。”
李想悻悻道:“希望这一天早点到。另外,还有个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就是沈老师这几天正在B市办他的首个个人画展,坏消息是我妈不肯放行。对了,你还没开学吧?要不要过去看看?”
周念玖说:“时间合适的话应该会去,你先把画展的信息发给我。”
两人又说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不一会信息就过来了,李想还顺带加了一句:真羡慕你,请替我多看几眼画,如果能拍个照片回来就更好了。
周念玖简单地回了一个“好”字。他对这种如同粉丝追星般的热忱不太理解,同时,他又认为以沈广霁的实力,有李想这样的崇拜者也是理所当然。
到了家,文明远围着他看了好几圈确认他毫发无缺才完全放心,大致问了下冬令营的事,就说:“你们学校也真是的,去个农村体验生活而已,还签什么保密协议。”
周念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跟文明远聊了会这几天的经历,还把赵木匠送的画笔拿给文明远看。
文明远这些年为了周念玖和不少手工制笔的工作室打过交道,大致也能看出工艺的好坏,再加上周念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由赞道:“果然高手在民间。”
周念玖说:“是啊,这次冬令营收获真是不少,可惜不知道那地方具体在哪儿,想要再见赵师傅就难了。”
文明远见不得周念玖这副遗憾的表情,就说:“别急,我再找人打听打听。”
周念玖“嗯”了一声,又说:“爸,开学前我打算先去趟B市?”
文明远吃了一惊,说:“怎么刚回来就说要走?B市,是去看你哥?”
周念玖说:“不是,那边有个画展。”
文明远说:“这大冷天的,非得去吗?”
周念玖说:“嗯,是沈广霁老师的个人画展,我想去看看。”
文明远记得这个人,他说:“你要真想去就去吧,先联络好你哥,让他去接你。”
周念玖说走就走,他订了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到B市,和文居安一起吃过午饭后,他就直奔画展。
尤利西斯U-L-Y-S-S-E-S
入口处只贴了一张灰底黑字的海报,除了画展的名称之外,就只加了作者的名字。
周念玖走进大厅,正对面从屋顶垂下来的巨大的银灰色遮光帘幕,他从右侧的入口走进去,然后陷入一片昏暗。陈列在长廊墙上的画作用柔和的射灯照亮,每一幅作品都是传说中的英雄尤利西斯的事迹,不同于以往同题材的作品,在沈广霁笔下身着麻衣的尤利西斯挣扎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多年的流离让他的表情充满彷徨,荆棘刺破了他的双脚,身体枯干如同槁木;温馨的家园以一种梦幻般的形式穿插在每一幅画作之中,与尤利西斯正在遭受试炼时的痛苦形成鲜明的对比。到了最后一幅,也该是最重要的那一副压轴之作的位置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画框,而画框里一片空白。
周念玖久久地站在那个空画框前面。
“故弄玄虚。”旁边有个人低声说。
有人附和着说:“是啊。而且这些画明显受拉斐尔前派影响,连内容都是用滥了的古典神话主题,在创作上完全没有新意。”
也有人反对说:“也不全是,用色和笔触都是典型的沈广霁风格。”
之前那人分辨道:“那也不能否认他这些所谓的新作还不如他头些年得奖的那些作品,少年得志果然不得长久,沈广霁该不会是江郎才尽了吧?”
“有可能,我听说他已经被中央美院辞退了。”
这个时段看展的人并不多,这几个人声音虽然不高,但也显得格外突兀。
周念玖皱皱眉,挪开位置离那些人远一些,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侧过身,看到沈广霁平静温和的脸。
“你来了。”沈广霁并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见到老朋友一样平淡地陈述。
周念玖也没有寒暄,而是直接问道:“尤利西斯在路上,等待他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呢?”
沈广霁说:“这个问题我们晚点再讨论,你跟我来。”
在银灰色帷幕的尽头有一个小隔间,沈广霁在里面放了一个画架,上面的画用布盖着,他走过去揭开。
看到画面的那一刻,周念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首诗:
寻找激情的旅者们
穿过候鸟荒凉的栖息地
石膏像打开窗户
艺术家从背后
用工具狠狠地敲碎它们
他不由得直直看向沈广霁,问道:“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吗?以一场毁多于誉的画展破坏已经拥有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沈广霁笑道:“还是这么敏锐。”他拉了一把椅子示意周念玖在画凳旁边坐下。
周念玖闻出颜料的气味还很新鲜,显示这幅画刚完成不久。
只听沈广霁道:“想让一个已经满了的杯子能被新的东西注入,就只有倒掉之前的那些,我这个人很贪心,只想得到最好的。”
周念玖疑惑道:“可是也没必要用这样的形式啊,你想要什么直接去做就好了。”
沈广霁道:“我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他并不打算解释具体的原因,那些内情太过复杂而肮脏,是周念玖不需要知道的。
周念玖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他只关心沈广霁接下来会做什么。
沈广霁道:“我被束缚得太久了,接下来的时间大概会四处走走寻找灵感。”
周念玖问:“打算去哪里呢?”
沈广霁说:“先去南印度群岛,据说那里有很棒的海洋和岛屿,像是神遗落在世间的一串珍珠。”
周念玖说:“听起来很美。”
沈广霁说:“我到时候把它画下来,回来的时候带给你。”
周念玖说:“那太好了。”
沈广霁话锋一转,问道:“你呢,备考怎么样?”
周念玖说:“进展不错,考B大应该没问题。”
沈广霁笑道:“原来除了画画得好,还是个学霸,难怪我的保送名额送不出去。”
周念玖不好意思地笑笑。
沈广霁道:“笑起来比板着一张脸好多了,你年纪不大,干嘛活得像个老头子。”
周念玖更不好意思了,说:“沈老师你就别取笑我了。”
沈广霁道:“我已经不是老师了,换个称呼吧,沈广霁,广霁,都行。”
毕竟年龄差距在那儿,周念玖有些叫不出口,沈广霁也不坚持,说:“这儿空气不大好,咱们出去吧,接着该回答你之前那个问题了。”
他们重新回到展区,之前看展的那拨人已经走了,那个空白画框前面临时空了下来。
沈广霁走到画框前,伸手去调画框边的一个开关,就在这时,旁边忽然冲出来一个人,从背后拿出一个颜料桶正准备把里面的东西往沈广霁身上泼。
沈广霁背朝那边,根本没注意到。
周念玖眼明手快地把冲上前把沈广霁往旁边一拉,只见一片猩红如同血液一般飞溅开来,砸在画框里,然后缓缓从墙上流淌到地上。
“你干什么?!”周念玖质问道。
“关你什么事!”那人反应过来,道,“沈广霁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家伙,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的。”
沈广霁冷冷说:“真是不知所谓。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的来意,回去告诉指使你过来的人,就说他的礼物我沈广霁收下了。”
那人脸上青红交错,还想争辩几句,很快就有保安过来把他带走了。
“沈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周念玖还是第一次看到沈广霁露出这种冷峻的表情,他有些搞不清状况。
“只是一条被利用的疯狗,不用放在心上。”沈广霁说,“谢谢你刚才出手帮我,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周念玖摇摇头,说:“没事,不过沈老师你的画……”
沈广霁笑道:“这人倒是替我省了不少事。”他返回小隔间取了画具出来,直接在被泼到的位置沾上颜料画起来。
一片火海。
赤红色的烟气往上升腾,同样被烤的赤红的人在烈焰中挣扎,烈焰的正上方用色减淡,呈现出透明的感觉,仿佛掺杂着火的玻璃海,海中隐约有炽天使拿着竖琴歌唱,有洁白的灵魂映照着火焰的光辉,在玻璃海中熠熠发光。
周念玖忽然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沈广霁已经完成了他画展的压轴之作,他回过身来,后面已经站了许多人,那些人无不被这样强大的即兴作品震慑。
沈广霁的视线丝毫没有为那些人停留,他只看得到那位年轻的画手,那双蓝到发黑的眼睛眼中一片清明,似乎丝毫不被这满墙的猩红沾染,不需要任何言语,沈广霁知道这双眼睛能读懂他要表达的东西,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怎么样?”沈广霁问道。
“棒极了!果然不愧是沈老师!”周念玖说。
沈广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孩子气的喜悦,这样的话一般人恐怕不好意思说出口,可是这也正是眼前这人独特的风格,这种单纯直接的反应让沈广霁觉得新鲜而有趣,他笑道:“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