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指了指那桌上还在书写的判官笔,毓夙松开手,到桌边一看,判官笔正写下了那一页的最后一行字。一页纸写满之后,本来就会自动更换上一张新的空白纸张,毓夙眼明手快,趁判官笔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尚未写完,伸手拿过了那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那岑文本被修改之后的命数。按照之前的卷轴上的记载,他本来应该在这辈子成帝师,辅佐自己的学生登上皇位,但改命之后,他原本的三十年寿命缩短到了十年,他死之后,没有他的帮助,皇帝最终没有立他的学生做太子,而是立了后来的唐高宗李治。
但是这样一来,岑文本也不会在自己的徒弟继位之后,因为功高震主,为了自保和皇帝学生争斗,污染朝堂,使朝政迂折,耽搁民生,最后损伤了他自己的阴德。那么如此这般,他这辈子没有折损功德,反倒因为死得及时而有所增加,再转世投胎一次就能成仙。
这边毓夙看着纸上的文字,判官在旁嘻嘻笑着:“上仙,你可知道,为何下官一直称你为上仙?上仙你的来历身份为其一,其二么,就是为了你在文曲星宫当差。”
毓夙忍不住分心抬头,看了判官一眼:“文曲星不过是寻常小星,有什么不一样的?”
判官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接着说:“不止是文曲星,还有那奎星,日后都是极为要紧。现在先讨好了,以后见面才好说话呀,想讨个情、谋点好处,有熟人才能张口不是?”
毓夙此时已经看完了那张纸上的记录,皱了皱眉:“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判官摇头说:“上仙,你分明是懂的。从隋帝开科举考试,文曲星和奎星的香火,就盛了好些!文曲星执掌天下文气,又有命、中、人、禄各司主,那些读书人哪一个不得求着你家星主大人?至于奎星么,魁星也,天下读书人哪一个不想独占鳌头?”
毓夙半懂半不懂的,忽然想到了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后世就算没了科举考试,但是高考更厉害……果然文星阁的香火什么时候都不会断。
判官见他似有所悟,笑着又说:“上仙想通了?所以说,趁着这时候看得清的人还少,赶紧地在文星宫里安排几个自己人,日后么,嘿嘿,儒释道三家,起码就占稳了一家。”
毓夙听得一惊,这判官想得还真远!他竟然不仅仅是考虑香火而已。也是,杜金说过,神仙的层次越高,越不在乎香火,而是在乎面子和实权。
如果说那九大灵脉的问题是实权的问题,那么,面子的问题呢?住哪儿大概就是面子问题其中之一。另外就是,谁的影响力大,谁的信徒比较多,这也是个要紧的面子问题吧?
这判官都说到“儒释道”了,毓夙自然而然也就想起了正在往西天取经的猴子他们。西天取经是佛教想扩张势力,那科举考试,大概就是儒家想要扩大影响力所作出的举措。
有了科举考试,对底层一穷二白的人来说,等于多了条翻身做人上人的路,一朝考中,鲤鱼跃龙门,就非复田舍汉了,那么读书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而科举考试考的是儒家经典,那读书的人就必读孔孟。儒家弟子虽然不像佛道两家,从形式上就有种种约束,剃发出家,不得婚娶,不食荤食,茹素戒酒什么的,但儒家是直接影响人心,把自己的学说和道理印刻在信徒的骨子里,并且通过道德规范,一代代传下去。
这潜移默化又影响深远的办法,皇帝没事儿干怎么可能会绞尽脑汁为儒家谋福利。更有可能是什么人撺掇他、忽悠他,或者他本人得到了什么神仙的指点吧?
说到儒家的神仙,毓夙顿时就想到他的同事董与非。能提出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强悍口号的人,再搞出来个科举考试,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至于董与非有没有那么大本事,毓夙就没多做考虑了,他紧接着想到的就是,赵朗应该是属于“道”这一派的吧?赵朗平时都是道士打扮,给他的功法也是玄门正宗。
现在儒家和佛教都有了动作,道家是准备怎么应对呢?赵朗的伤,恐怕很有深意。
毓夙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乾坤袋,里面还放着那封要给地藏菩萨的信。他在这一刻,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执念,一定要把这封信按照赵朗的要求送到!
在他思虑的时候,判官还在说:“上仙,你这次是办了件要紧差事,回去要记一大功,上仙若是高升了,下官倒要先恭喜上仙。”
毓夙看着他,忽然就笑了:“那就多谢大人了。啊,现如今我就有件事请大人帮忙,如果这事成了,说不定我回去之后,真能高升呢。”
判官倒是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有点意外毓夙怎么忽然间就换了话题,眨了眨眼才说:“上仙请吩咐,下官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辞。”
毓夙微微一笑:“听说过两日地藏菩萨要在枉死城开讲,我很想去听一听。”
判官眼珠左右动了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恍然道:“原来是这个……下官明白了。”
说着,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上仙随下官来。想是上仙不识得去往枉死城的路。”
判官当先走出了门,毓夙紧随其后。从后面看,毓夙发觉判官还真是在“飘”的,怪不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且判官不像是其他很多鬼那样,飘着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摆动两条腿做出走的动作,判官的脚自然下垂,这肯定是飘了很多年才养成了这种习惯,习惯成自然。
从元辰宫出来之后,走了大半个小时才看到一座外表像是监狱的建筑,判官就停下了。
第四十九章 拔舌书场行
枉死城是关押阳寿未满就意外死亡的灵魂,都说到“关押”了,建造得比较像监狱,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吧。毓夙见判官停了下来,就很自然地认为前面的建筑就是枉死城了。
然而判官好像只是停下来歇歇脚而已,十几秒钟之后,又开始往前飘。直到都快路过那座监狱外表的建筑了,判官才又停下来,指了指“监狱”的大门说:“这里就是阴车停放的地点,在酆都城内其实也是可以行车的,只是普通鬼用不起而已。”
他正说着,就有一辆马车无声地从“监狱”大门驶了出来,毓夙心中大汗,原来这里是公交总公司。判官率先爬上了马车,招呼毓夙也坐上来,等马车开始往前跑的时候,判官才说:“枉死城离得好几十里,下官走不得远路,只好坐车来回,麻烦上仙跟着坐车了。”
有车坐可以不用自己走,毓夙没什么好埋怨的。两个人彼此没什么话可说,判官和毓夙又都不是自来熟、话多的人,于是一路很沉默。走了不知道多久,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毓夙只觉得车里的气氛真是沉闷压抑,没等判官再招呼他,他自己先跳了下去。
车停着的地方,是一座城的城门外,毓夙很确定他们一路上都是走在酆都城里,路上也一直都有行人和建筑物,也就是说,面前这座城,是一座城中城。
毓夙打量枉死城城门的时候,判官已经过去跟看守城门的鬼差说了几句话,等毓夙也走过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受到审查就直接从鬼差身后走过了城门,进入了枉死城。枉死城的城门口也和鬼门关、酆都城城门一样,有很多鬼在排队等进城,这倒是毓夙没有料到的。
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长龙,毓夙低声自言自语:“一天之内就有那么多枉死的人?”
这话却被判官听到了,以为是在问他,判官也回过头,对毓夙说:“一日之内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的枉死之人。那些鬼要么是住在枉死城中,要么是来枉死城中办事。上仙,你该不会以为,枉死城中的鬼只许进不许出吧?不是呢,这些鬼也都是来去自由。”
既然是都是来去自由,那还专门建城中城干什么?毓夙还没问,判官就又笑着说:“只是这些鬼来去自由而已,枉死城中还有好些鬼,要关起来受刑呢。”
说完他就一径往前走,也不解释,不过这事毓夙想想也就明白了。
有些枉死的鬼是无辜被害,比如走路上的时候旁边广告牌忽然倒了,被砸死的,这死得冤枉,本来就够可怜了,地府要再把他关监狱里,这也太不近人情。但如果这鬼是自杀的,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关起来也活该。再有一些鬼,死也是咎由自取,比如他在水里下毒,想要害死别人,阴错阳差却自己把水喝了,那这鬼枉死也是自作自受,恐怕还要受刑。
看来地府的管理也很人性化嘛,区别对待这些鬼,这些鬼过得似乎也不错。就算是枉死城中,走在街上的这些鬼也都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样子,并没有传说中枉死之人的怨气。
说起来这些无辜枉死的鬼,他们要在地府待够阳寿的期限,那他们住在酆都城里是不用拿功德交换的吧?这两天见到的常住地府的鬼,大概有挺大比例都是枉死城里的。
在毓夙独自揣测这些事情的时候,判官已经把他领到了一个挂了很多红灯笼的门楼下,门楼上悬着一块匾,上书“拔舌书场”四个大字。毓夙一看就笑了,这些鬼还真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