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h本来打算用暴力手段强制程解之留下住院,没想到程解之压根也没想反抗,一系列检查做完之后,中间言葭商量着安排单人病房的时候,程解之没有提出异议,直到住进了病房,Josh提防着他打什么别的小算盘。
他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简单收拾了东西,整间屋子就只剩下灶台还留着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其他的地方,拿走东西之后,荒凉简陋地回到了从前。因为他们两个,谁也没把这里当做一个长久之处。就像是流浪汉临时睡一晚的桥洞,报纸一卷,除了旁边的小野猫,没人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流浪汉。
孙若水小姑娘在送别的时候还挺不舍得,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就要往下掉眼泪,Josh点了点她的额头,“哭什么,这么舍不得我啊?”
孙若水抽抽搭搭地递给他一包巧克力,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巧克力是小姑娘最喜欢的拉斐尔白球,小孩子多好的,Josh心想。
年少时候的人们,都有着甜甜软软的梦。
Josh撩了一下耷拉下来的蚊帐,程解之这次回来,变了很多。相比他们六年前刚认识那个书卷气浓重的少年,现在这个,被世间滔天的恶意慢慢捏成了这样一个形销骨立的青年人。他本来努力过,爬出深渊,原定的成长,应该在深渊之外,但是最后,却掉进了更深的黑暗。
所以Josh让他问问自己,黑暗的力量,是不是确实那么强大。
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不相信,一个接一个抠着边儿上的光,然后坍塌进了更深的万劫不复。你问他敢不敢往外爬?怎么能敢?
程解之是疤痕体质,一个小小的擦伤,动辄好几年都留着印子。Josh曾经盯着他的的手臂数那些已经发暗的针眼儿,数得头晕都没数明白有多少个。一个个都是他染上毒的历程和见证。
第一针,温玉狞笑着强行给他注射了。
第二针,温玉揉了揉他的头发,说:“解之啊。”
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
从第几针开始的呢?他开始求着温玉,为了再要一针发疯,让他干什么都行。他曾经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到头来,在那些放在针管里的恶魔面前,他惊觉,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没有意志力,不能想电影里那样死咬着牙坚持。那么容易地就能被控制,就因为这个,心甘情愿地沦为温玉的玩物。
程解之汗涔涔地醒过来,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眼前黑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是医院,心跳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温玉那里的房子,天花板是白色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在那里嘶哑着喉咙嗥叫,后来戒毒的房子,天花板也是白色的,他也曾在那里度过了疯癫的半年。然后剩下的这些日子,还是要在白色的天花板底下,接受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白色天花板。
医生们说的那些专业名词儿他也不懂,什么放疗化疗靶疗,好几页纸的内容,到最后连“疗”这个字都不认识了。他闭了闭眼,一个病患瞎操什么心呢,安安稳稳地睡觉才是一个病患最应该有的专业素养。
程解之被药物折磨的一天比一天没精神,成天闭着眼睛回味各处的病痛,果然,痛苦这种东西是无法习惯的,即便经历了再多痛苦,再遭受的时候,也还是难以忍受。
他每天坚持着让Josh推着轮椅带他出去转几圈,看看远处的海面,看看门口那斥巨资的喷泉,为了不让自己还活着的踪迹彻底禁锢在小小的单人病房里。
Josh一天赶一天地看着程解之本来就不多的生气儿一点一点流逝,止不住地心惊肉跳。以前的他,怕死,又想死,最恨不得得点什么病,但现在,Josh心里那点不怎么旺盛的求生欲望竟然罕见地燃烧了起来。生命流逝的痛苦,不能再苦了。
有时想生,有时想死,这才是人生啊。
在医院里曲曲折折的石子儿小路上散步时,程解之并不怎么活泼,大多数还是耷拉着眼皮,活着干脆闭着眼睛,好像只为了用皮肤接触一下外边新修理的草坪的味道。
Josh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远远的有一个人影站着,不凑近也不离开,只是在他们下午出来散步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医院的篱笆墙外,身后是汪洋大海。
程解之没有乱看的精力,那人晨昏定省似的站在那里,这么久了,连一寸都没有往前靠近过,有一次,Josh从病房的窗户朝外张望时 ,那人还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
推着程解之散步的时候,Josh时常没话找话似的讲些过去的事儿。
“还记得郑飞么你?”Josh边说话边四处乱看了一下,奇迹般地没看到那个人。
“郑飞?”程解之声音懒洋洋的,“就那个叫我‘小程哥’的?”
“对,就他。虽然他没说,但我觉得他大概知道我早和你搭上线儿了,成哥和温玉那边,有不少事儿都是他有意无意帮的忙。”Josh说。
程解之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拉长了音调说:“早知道这小子是干大事儿的。”
“肯定啊,大飞这人敢拼,刚开始的时候啥都冲在最前边,不赖成哥现在器重他。我记着有次和艺体中心那边起了冲突,他不等叫人,自己傻乎乎地往上冲,自己个儿对五六个持枪拿棒的,我他妈那天也点儿背,正好在附近撸串儿,还上去给他挡了一刀,真疼,得亏没伤着肾,”Josh说到这里,一贯没心没肺地拿自己开玩笑,“要不我这就得提前失业。”
程解之没搭理他。
Josh没收到预期效果,兀自撇了撇嘴,继续说:“后来我想啊,我当时就是飚,我冲上去用胳膊用腿挡,用啥挡不成啊,非把我老腰给送上去。”
他絮絮叨叨地说话,程解之却大半天都没动静儿,Josh低头看了一眼,程解之正转头看着篱笆墙外,眼睛睁得很大,他顺着看了过去,那里没人,但的确是之前那人站的地方无疑。
“用胳膊挡,扎个对穿也够受的。”程解之小声嘟囔。
Josh反应过来,骂了一声自己这张破嘴,哪壶不该提开哪壶——当年陆家那小子,不就正用胳膊给程解之挡过一刀么。
“今天先回去吧,我觉着天挺凉了。”Josh把轮椅转了个弯,往回走。
程解之没说什么,也没再盯着那块儿没人的空地看。
郑飞隐约猜出了什么,这不假,他们两个能在海城躲这么长时间还没被温玉找到,有郑飞一大半的功劳。成哥那边,对温玉的态度其实很是暧昧,一方面对温玉这个人看不惯,不管他干什么都想拦上一拦,另一方面,这件事儿又确实没有掺和的必要,成哥主张采取观望的态度。
郑飞其实很聪明,不过成哥不喜欢聪明人,他明白,所以在成哥面前一向大事儿不出错,小事儿装糊涂,有时候莽莽撞撞装惯了,倒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了。
这次在珠城绊住了温玉,其实可以往莽撞上推,成哥也没说什么,反正抛开大局不说,他也乐得温玉吃亏,吃一次亏他开心一次,他不知道Josh和程解之的关系,也想不到这是郑飞故意为之。
温玉和陆家的反应证实了郑飞的猜测,他没怎么犹豫,就给魏临泽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一下他大致的猜测,主要是让他宽心。
魏临泽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问:“你知不知道他们可能在哪里落脚?”
“说不准……”郑飞说,“不过,有件事儿我知道,这事儿知道的人少,我算一个,海城言家的小女儿和程解之有点交情,珠城这边的郑家小子也欠着程解之一个人情,这些事儿,那些关键人都不知道,所以,他们如果找地方落脚可能……”
第二天上午刚做完放疗,还迷糊着的时候,程解之突然说:“能不能现在推我下去走走?”
“现在?”
“现在。”
程解之明显越来越没力气了,连声音都没经过声带,虚晃晃飘着。Josh推着他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刚走到喷泉边上,程解之按住了轮子,手指的骨节分明,死死扣住,他说:“去大门。”
“哈?”Josh表示完疑问之后,程解之没再说话,再去看他,他已经调整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半阖上了眼。
那个人还站在篱笆墙外边,Josh推着轮椅在院门口远远地看着,不知道该避开他,还是走过去。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程解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端正正地直起了身子,冲着那边声音不大地喊了一声:“好久不见,陆琛。”
陆琛找来了。
一连好几个星期都只是在篱笆墙外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天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看着程解之坐在轮椅里绕着院子的石子路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候,程解之都回去了,他也还在原地发呆。
他的解之瘦了。
病了。
本来就懒得动,现在比以前更没精神了。
不知不觉就能想起些旧事,上学的时候,穿着校服的程解之坐在小马扎上伸着腿喝飘着一层热气儿的豆浆,在课堂上转着笔解数学题的程解之,在南宁街拿着块儿砖头打架的程解之认认真真煮一碗难吃的面的程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