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临泽点了点头,“大概知道了。”
他想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不过,我有点想不明白,照理说,杨康平应该算是根源吧,我觉得他的死不应该让Josh的情况变得更坏。”
张致和看着魏临泽摇头,“杨康平不是根源。”
他转头看了一眼Josh,又看了一眼魏临泽,像是在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魏临泽突然有点害怕,如果杨康平那种程度的伤害都不是根源,那真相到底有多么可怕,难以想象。
“我刚认识Josh的时候,他和现在很不一样,张扬、任性、傲慢,但是我知道,这只是他的一种的自我保护方式,而已。实际上,他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不信任何人,甚至对这个世界都是戒备。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虽然这么问,但并没打算让魏临泽回答,他连时间都没留给魏临泽,就继续说。
“Josh被关在三院的期间,曾经有过一次大规模出逃,当时一起的五六个人都成功跑了出去。Josh回了家,跟他爸妈认错保证不再犯,求他们别再把他送回去。他爸爸答应了。”
张致和停在了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其实,他研究过很久,家长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宁愿去相信一个只是口口声声说着大道理的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直到现在,他也没得出结论。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认定他们是变态,把他们送到一个恶魔手里去进行所谓的治疗。然后,他们的孩子哭着跑回来说快死在那个恶魔手里了,他们不信自己的孩子,被洗脑了似的相信那个恶魔是救世主。
不能理解。
孩子们把全部的信任交给父母,他们却亲手杀死了这份信任。经历过这些的孩子,只怕是再也不可能把他们当成最亲近的人了。
因为难以面对啊。
日日夜夜辗转反侧,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
很久之前,Josh跟他说了这句话,他说上学的时候学《报任安书》,那时候不能理解,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总想起这句话,一整篇文章,就只记得这么一句话。司马子长写的真是形象到了心坎儿里,这个时候才算是彻底明白了那种感觉。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但又实在找不回来,心里很明白地知道不可能找得回来,但抓心挠肝地想要,想要回到之前,重新来过。
魏临泽心里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但他不敢说出来。
“没错,他们把他送回去了。”张致和笑着说。
“逃跑的孩子,只有一个没被送回去,因为他真的跑了,没再回家。Josh在家还没睡完一觉,就被杨康平带人绑了回去,当时他妈妈使劲哭着想去抱他,可他爸爸拽住他妈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被绑走。然后就是更严酷的惩罚和监管。”
“Josh说,永远忘不了他爸爸当时的眼神。”
魏临泽看着张致和的嘴巴一张一合,窜出来一身冷汗。
天下的父母,竟然是这样的吗?
竟然会有人这么对自己的孩子吗?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到最后,也没说出来一个字。
他从来没想过父母对孩子的性向会是这样的反应。
仔细想想,他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儿是什么时候?初中?高中?那时候还小,但他竟然没有害怕,也没觉得不正常。可能因为他从小没有父母,对错都是靠自己摸索,所以他不觉得自己错。也可能是自己一个人惯了,从来都是自我为中心,所以觉得自己就是对的。
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他只知道,他会为自己的任何事情负责,就够了。
所以,魏临泽几乎没为自己是同性恋吃过什么苦头。
要非得说,那就是本科的时候被劝退。
魏临泽从来不主动去说自己的性向,但被问起来也不掩饰。大学宿舍里的男生平时聚在一起都是天南地北地吹牛逼,难免也会聊到女朋友。当时中文系的系花一直明里暗里向魏临泽示好,舍友们问起来,魏临泽平平静静地说:“哦,因为我是同性恋。”
他那么大大方方地承认,艳惊四座。
韩淮差点从上铺摔下来。
韩淮的对铺肖靖坤本来就看魏临泽不顺眼,成绩成绩比他好,系花还喜欢他,这下好了,又加一条,还是个同性恋。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该着不对付呢,肖硕士恐同。
当下就不干不净地说了好些话。
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是独善其身的主儿,就只有韩淮看不过眼,上去就是一拳,这次差点从上铺栽下去的成了肖同学。
到最后,还是魏临泽给拉开的。
少年韩淮问:“你就不生气啊!”
少年魏临泽说:“关我什么事儿。”
后来,系主任把魏临泽叫过去问话,言语间委婉含蓄支支吾吾的,总之还不是那么个意思:有人举报你是同性恋,我们得走走形式,你快说这不是真的,了结了这事儿。
魏临泽那时候品学兼优,领导也向着他,说话挺柔和:“临泽啊,系里知道这是有人在造谣,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写匿名信的人。”
他没说话。
这种事情,学校里从来也没明着反对过,但只要碰上了,都会背地里给学生做工作,让学生自己乖乖退学。他当时说了什么?
“老师,是真的,我是同性恋。”
领导气得不轻。
现在再想起来,他明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明明说个谎,打个哈哈就能过去的事儿,他为什么非把自己往风口浪尖儿上赶呢?
要现在问他后不后悔,他也还是会说不后悔。
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会大大方方的承认。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错了,所以懒得去隐瞒。
魏临泽甚至有点庆幸,从小就没有任何人来插手他的生活,指摘他的对错。
他回过神来,张致和还在那说话。
“因为这个,Josh很难去信任别人,因为他不能容忍背叛。从Josh遇见你之后,他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也是会信任你的原因。Josh很信任你,如果钟安没出现,他和你相处着,会慢慢好起来的。”
张致和看着窗户外面的云,可惜,没有如果。
Josh不能容忍哪怕一点点背叛,所以他和卫问渠早就认识的事情被Josh发现之后,他没有再来找过Josh。因为相处久了,才更不能容忍背叛。
魏临泽被叫到警察局做笔录,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开了灯,想给二嘎子倒点猫粮,却看见二嘎子正低头吃着,旁边专门盛的碗里还有半碗牛奶。
他鞋都没来得及换,就往Josh房间里跑。
Josh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床上,正在叼着吸管使劲吸最后一滴奶,奶盒子都成了扁的,吸管里发出“呵拉呲呲滋”的声音。Josh憋得脸通红,看见他进门之后,一口气没憋住,奶盒子慢慢变回了原来的形状。
他猛吹了一口气,把奶盒子吹得鼓鼓的,笑,“你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啊,这一章包含了我准备写这整个故事时百分之六十的思考,当时我正在看一个关于游戏竞技的杂志,里边刊出了一篇关于杨永信的文章,实际上,当时杨永信事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那篇文章的切入点和我之前看过的报道略有不同,它采访了一些当事人,得知他们曾经出逃过,逃回家却被父母偷偷告知了医院,被绑了回去。他们现在已经是成年人,多数厌世、消沉,而且再也无法面对曾经把他们送入地狱的父母。那篇文章比我写的好,我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绝望,后来想了很多,全都在文章里面了。
当时我就有了一个想法,我要写一个人,他的性向不被父母认可,他受到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恶意的对待,他很好,可惜,他不好。
写不下去了,就这样吧,果然自己的感受写起来很费劲儿啊。
第14章 第十四章
Josh醒过来之后看见了张致和,瞪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张致和给他倒了一杯水,皱着眉头说:“以前叫你注意你就是不听,本来都能看见希望了,真是……”
Josh喝了口水,心里想,这也不能赖他啊。
“你真啰嗦。”
他盘腿坐起来,猝不及防地开口把张致和堵的哑口无言。
“我,我,行啊,你还嫌我啰嗦,也就我脾气好,等你没得治了你就等着被绑到医院去吧。”
张致和一边说一边忙活着把药分门别类地放在桌子上,从一边拿了一支笔做标记。
Josh委屈巴巴地说:“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啊,我对医院那些白大褂有阴影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阴影屁!”张致和走到床边指着Josh的鼻子骂,“你他妈就在这耍花腔吧哈,也就我,天天替你操心,治病治病啊你,不想活了啊!”
张致和甩了甩手,哼了一声,“我走了,那些药你都有经验,看着吃吧。”
Josh看着他走到了门口,喊了一声儿,“给我把猫喂了,再给我拿盒奶。”
“我他妈欠你的。 ”
魏临泽回到家之后问起张致和,Josh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一醒过来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