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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云梦谭 (星海拾贝)


奥斯卡是内部员工,知道的就详细多啦,在电话中春风得意地报功:“孟桑啊,我们的《菊之乱》爆了你知道吗?有个代理商出价8000万购买了全部版权, 这部片子总投资还不到500万,利润翻了十几倍啊。我们社长都乐疯了,跟人事部下令一定要把你招过来,还说下部片子会给我们高额投资, 捧你做红导演呢……”
孟想获知内情后疑惑更深,诚然拍摄《菊之乱》时剧组上下都发挥了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在低廉的成本上实现了效果最佳化,但受客观条件限制并不是什么真正上档次的好片,有人居然肯花8000万的巨资购买版权,难道钱多烧得慌?
如此奇闻得和顾翼好好聊一聊,怎料晚上回家更震惊的消息令他将这事抛诸脑后——顾翼被人打了。
看到他微肿的右脸和烙在上面的四根乌青指印,孟想惊愕难当,忙捧住他的脸查看伤势,一面急问缘故。
“下午在街上遇到一伙小流氓,跟他们起了点口角,一没留神就被偷袭了。”
孟想艴然大怒:“哪儿来的王八蛋这么大胆,我这就找他去,看不把他的手打断!”
顾翼全无一丝气愤,平和劝说:“我当时已经教训过那个人了,也没吃多少亏,再说又不认识他们,知道他们住哪儿啊?只当倒霉被狗咬了吧。”
孟想又气又痛,找来冰袋为他冷敷,叮嘱他以后再见到那伙人定要留意去向,自己非替他报这个仇不可。
此时,各种异常现象还各自为阵,孟想看不到它们之间隐形的联系,没发觉这些异动正悄悄聚集成网,意图狩猎他的幸福生活。到了6月底,大网初具规模,他也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迎来了风云突变的一天。
这是个日丽风和的星期六,也是他和顾翼去画室打工的日期,当他们走进画室,发现玻璃盒子的工作间已经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桌丰盛的豪华宴席,山根亮平端坐桌首,兴高采烈地邀请他们入席。
“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首先要通知二位一个好消息,经过数月来的艰苦努力,‘绯の四季’业已全部完稿,我们的合作也圆满完成了。”
孟想吃惊,以他的估算,画完这部12幅一套的作品至少还需半年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截稿了。
山根畅满意得,命人将那十二幅画作一齐抬出来展示,这十二幅画以日本传统的十二月别称为主题,每一幅都有与其对应的背景花卉和道具,比如“如月”是梅花和酒具,“皐月”是菖蒲和浴室,“叶月”是红枫和扇子……以西洋油画技法描绘和式古典意境,画中人物更是秾丽香艳丰姿冶丽,真正做到了精妙微深雅俗共赏。孟想早前无意中撞破山根的机括,知道这些画都是他的学生小早川律代笔,想那弱智儿画技这般高超,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比起全盛时期的山根也是青蓝冰水犹胜一筹,就因为身有残疾,被自己的老师当做枪手利用,实在可惜可叹。
孟想只顾发感慨,瞩目良久才想起转身看看身旁的人,却被顾翼此刻的情状吓住了。不知是否是灯光的缘故,只见他面白如纸唇色黯淡,眼神像失焦的镜头飘忽孱弱,仿佛神采都叫画中的那个他吸走了,留在现实中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孟想急忙伸手搀扶,摸摸他的额头,也是又冰又湿,不由得惊慌,向山根说:“山根老师,小翼好像生病了,我想带他看医生,请允许我们先告退。”
顾翼打断他:“我很好,你别瞎咋呼,山根老师特意准备了庆功宴,我们怎么能失陪呢。”
他慢慢回到座位上,微笑好似风中的灯烛,欠身向山根献上祝词:“恭喜老师终于完成大作,这些日子以来承蒙您关照,非常感谢。”
山根开怀大笑,叫孟想也过来就座,举杯称谢:“这都是你和孟君的功劳,我也要谢谢你们啊,尤其是翼君你,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这部作品,相信我,‘绯の四季’绝对是日本当代绘画史上最杰出的画作,一经面世肯定轰动四方,而且将经久不衰的流传下去,你也会成为画坛传奇,永远被人津津乐道……”
孟想听这老头口似悬河哓哓不停,显是高兴坏了,说出的话浮华夸张,更像利欲熏心又得意忘形的商人,太不符合他名画家的身份。不过人家是老板,有吹嘘的权利与资本,他这个打工仔听着就好,暗自更关心顾翼的身体状况,见他脸色仍很难看,薄纸般的牵强笑意下是深不可测的恍惚和虚惘,怀疑他正压着什么隐疾,只盼饭局早些结束,应酬时也显得心不在焉。
他俩的失态山根一律看在眼里,却只字未提,饮完杯中酒,朗声宣布一个压轴消息:“我计划在8月1日举办个人画展,公开发布‘绯の四季’。”
孟想道贺:“太好了,到时我们一定去观摩,但今天已经是6月27号了,只剩一个月筹备期,会不会太仓促呀?”
山根说:“准备工作早就绪了,四十二年前我首次举办个人画展的日期就是8月1日,这次发表收官之作也想定在相同日期,代表我在绘画领域上一以贯之的追求,也寓示这份事业的全始全终,很有纪念意义啊。”
孟想私下嘀咕:“你的追求是别人替你完成的,弄虚作假也好意思自夸全始全终,不晓得是人越老皮越厚,还是你本来就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混社会必须表里不一,所以他心里再不屑,表面功夫却不敢有半点含糊,虚与委蛇地恭维一气,说了很多想自抽的奉承话。山根理所当然地照单全收,接着对顾翼说:“翼君,我今天已吩咐会计找你家的债主结款,这样你爸爸的债务都还清了。”
顾翼的沉默已持续十分钟以上,得到这句话昏暗的瞳孔拨出一点明辉,好似余烬上跳动的小火苗,没多大能量。孟想的反应比他强烈得多,欣喜若狂地向山根道谢,兴冲冲对顾翼说:“听见了吗小翼,这下我们总算无债一身轻了,爸爸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很高兴,回头咱们全家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
顾翼怔愣中露笑,仿佛死水中浮起的一个水泡。孟想以为他欢喜失语,拍肩暗示他致几句感谢词,山根挥手阻止,亲自提醒说:“翼君,我刚才的话都听清了吗?画展是在一个月以后的8月1日举行,你要好好记准时间哦。”
他在做这番叮嘱时表情有些微妙,孟想复又怙惴,疑心老头子是不是要让顾翼亮相发布会,向观众做模特的真人展示?那将对顾翼的生活造成极大妨碍,可不糟糕透顶!
顾翼再开口连声音都沙哑了,语气的硬度却是今天以来最强的。
“我会记住的,请您放心。”
走出画室,孟想等不及要带他去医院,顾翼坚持说自己没事,握住他的手央求:“我想走着回家,你陪我散散步好吗?”
他很少使用这种楚楚可怜的媳妇腔,孟想爱不释手,和他十指紧扣,在街上大大方方漫步,说笑一阵顾翼的情绪仍迟迟不能复原,孟想为逗他开心前提预知了一个原想用来制造惊喜的计划。
“山根这边完事了,家里的债也还清了,现在手头又很宽裕,暑假我们可以去北海道旅行啦,不过薰衣草要等到8月初才开花,这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做攻略。”
顾翼突然急急停步,孟想来不及收脚,朝前跨出一大步,二人牵着的手挣开了。他讶异回头,一滴雨水恰好滴在鼻尖,这喜怒无常的初夏天厌倦了整日的晴朗,在黄昏时兴云布雨清洗妆容,数秒钟内豆大的雨点已在地面写满惊叹号,示警的雷神应召前来,沉闷的轰隆滚在云颠深处,宛如一辆破旧老爷车的引擎在做殊死挣扎。
孟想怕顾翼淋雨,重新拉住他的手嚷道:“这雨来得急,先找个地方避避。”
顾翼触电般甩开他,孟想又是一惊,不解地瞪视,雨帘阻隔下顾翼的影像倏忽缥缈了,声音也仿佛时空错位般亦真亦幻。
“孟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这句话一开始被孟想当做听觉失误,懵然地让他再说一遍,顾翼使用了肯定的语气:“我最多只能再活一个月了。”
他的音容无不诠释认真,可是话的内容荒诞透顶,孟想在愚人节也没听他开过这种玩笑,大脑像踩中一块西瓜皮,神智溜得无影无踪,空壳似的任顾翼牵回去,到家时断电的思维才恢复运转,这一转就是超负荷的狂乱。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叫你不准说胡话,你为什么老是咒自己!?”
逃避现实的本能将他的恐惧全部转化成愤怒,声色俱厉地责备,直到顾翼拿出一叠医院的化验单和检查报告自证。
“多发性骨髓瘤”
陌生的专用名词是淬毒的子弹射中心窝,他费解地翻阅资料,如同查阅生死薄,魂魄转眼溃散了。
顾翼替他翻译那生死薄上的判词。
“这种病俗称骨髓癌,是死亡率最高的恶性肿瘤疾病之一,我已经到了晚期……”
“你他妈胡说!”
孟想骤然咆哮,一扬手纸片化作惊飞的鸟群漫天震翅,旋转着翻滚着,一只接一只筋疲力尽地降落,那暴怒的男人尚未平复呼吸,抓住顾翼捧住他的脸质问:“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哪有半点绝症的影子?我最近没惹你生气啊,为什么用这么过分的恶作剧捉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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