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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种了朵假花 (说书灵)


  我也不知道我爱种花是招谁惹谁了。一朵花儿,竟招致灭门之灾。好在有身份的人多少都要点面子,不至于上门就三光政策,只是先请我在厅里喝了杯茶。
  奉旨前来的魏党大臣姓阮,文采斐然,倒也是条衣冠好狗。他假情假意地在我院子里绕了三圈,大赞水华轩莲花之美天下罕有,拽了几句酸文,又回到厅里继续喝茶。他慈眉善目地问我,文小少爷,你爷爷从文,你爹爹从武,你是爱学文是爱学武的?若是爱武,你可帮我鉴赏一二,这刀是利不利索?
  他说着就从身边侍卫腰间抽出把精炼雁翎刀拍在桌上,桌子一震,茶杯掀翻好几只。我垂眼看了一眼,怎么不知这把刀子当与此刻架在我远在姑苏台修养的爷爷颈间的刀子如出一模,眼睫一颤,故答:让大人见笑了,小子从家翁习文,不识武艺。但小子倒也知道,尚方赐刀,必是锋利无匹的。
  阮大人哈哈大笑,让人把刀子收了回去,说:久闻文家小少爷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你所著的《雕龙荷风谱》名声早已上达天听,连圣上都感兴趣得很。
  我忙说谬赞,谬赞。
  那不过是我写下来的与文泽之相处的日记,顺笔再提及了一些其他碗莲的养殖过程,实在摆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儿。
  阮大人又说,对了,文少爷,听说你乃是吴州第一富贵风流的子弟,博彩撷花样样精通,不如陪我这老古董玩乐一番?我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花样,就耍个最简单的赌大小吧。
  天地良心,我生长雕龙园,再铺张浪费也只知琴棋书画风雅事流,吃喝嫖赌真是一窍不通。他说赌大小的时候我还愣了好一下那是什么玩意儿,直到有人端了一盅象牙骰子上来才隐约猜到这是什么意思。我与阮大人互弈几局,各有输赢,看起来倒也是主客皆欢其乐融融的场景。玩到日薄西山,阮大人说累了,不赌了,猜完最后一盘散伙吧。不过都最后一盘了,空赌也没什么意思,要博点彩头才好玩,文少爷,你说是也不是?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侍卫按在刀柄上的手,说您说的是。
  他又说:我们也不赌大了。就这样,你若胜,我应你一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随便你开。我若胜……你就把雕龙园赠我,你做不做得了这个主?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侍卫按在刀柄上的手,说好,我做得了这个主。
  他说他赌小,我说那我赌大。六枚象牙骰子在玉盅里晃荡起来,叮里当啷清脆悦耳。我紧紧盯着桌上晃动的玉盅,手心鬓角冷汗如流。
  玉盅啪一声扣在桌上,揭开,里面象牙骰子光色润泽,嵌在上面的玛瑙点红得刺眼。
  六六大顺。
  我刚松一口气,身后的仆从都按捺不住小声雀跃起来,欢呼“赌赢了赌赢了”。却见桌对面的阮大人不徐不急地擦了擦手,说不对吧。
  他说,文少爷,是我记错了吗?我怎么记得刚才是我赌的大,你赌的小呢?
  满室忽然死寂无声。我一腔热血凝结成冰,无处奔流。
  阮大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等我答复。我看了看他在桌面上轻敲的手指,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侍卫按在刀柄上的手,只觉得这一腔结冰的殷血都被抽干了。
  我平静地站起来,拱手而拜,一揖到地:是小子记错了,当是大人赌大,小子赌小。恭贺大人博得彩头,小子佩服。
  什么文人清高傲骨,什么真假对错,都他妈是狗屁。
  ********
  谨以这个故事,向孔尚任大大的《桃花扇传奇》致敬。
  大事已不可问,吾辈且看春光。


第12章
  十二
  姓阮的拿了地契走后,我一个人抱着汝瓷笔洗在门前的台阶上枯坐了彻夜。
  我不知道把雕龙园赌出去值不值,不知道这样落尽风骨卑躬屈膝求一条生路值不值,我爷爷知道我把他半生的心血平白拱手相让会不会从病床上跳下来掐死我。但是我苦中作乐地想,至少命还在啊,只要人活着,就什么都好说,什么都有可能的。
  早晨日出的时候我双腿都坐麻了,起身时没站稳,差点把怀里的笔洗摔在地上。我摇摇晃晃地把笔洗放在书桌上,出了水华轩进了雕龙园里。这毕竟是我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我想再看看它,多看一眼也好……以后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跌跌撞撞走到正厅,门口有人站在那里等我。一个老头子,须发皆白,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旧道袍,手里抓着支拂尘。
  我胸口一窒,差点喷出一口血来。我认得他,我爷爷曾给我看过他的画像,说是个只知唬人的老神棍,如果见到这人只管乱棍打出吴州便是。我爷爷还发过誓只要要文家在一日,他便一日不得进吴州。
  如今雕龙园都败了,文家没了,他自然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怪异又悲悯,对我说:小娃娃,你爷爷重病不治,昨天夜里就殁了。
  我真正一口淤血呕出来,扶着门柱慢慢跪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重病不治,重病不治……天知道是什么个重病治不了。我知道阮狗不要脸,却没想到他能无耻到这个地步,连一个重病垂危的老人都不放过!
  我一滩烂泥似的滑倒在地上,放声长笑,笑得几乎把心肝脾肺肾连血呕出来。
  往昔偌大一个雕龙园,繁昌鼎盛门庭若市,如今终只剩我孑然一人。
  笑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笑累了,躺在地上喘了两口气,扶着门柱慢慢地爬了起来。老神棍仍站在厅里看着我,一双浑浊的老眼无悲也无喜,仿佛方外之士。
  我强自镇定,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衣衫,说仙师,雕龙园破败至此,我没什么可以招待您的。您若不嫌弃,这里粗茶破椅子,可将就着坐坐。
  老神棍点点头,坐下了。他环顾厅里一周,说老夫当日劝你爷爷此地风水积阴,你爷爷不听,如今怨聚越发深重,终于覆水难收。老夫今日是寻着一缕仙灵气来的,此等仙缘世间罕有,却偏生在雕龙园这样怨深阴重的地方,莫不是物极必反?奇也怪哉。
  我一听便知道这老神棍是冲谁来的,眼珠子转动一周顷刻有了主意。我朝前跨下一步跪在老神棍面前,说仙师,我有一事相求,您务必帮了小子这个忙。
  老神棍说哦,你怎知老夫帮定你的?
  我定了定神,道:您可不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不瞒您说,我这雕龙园中有一株成精的钵莲,左右我守不住他……将来雕龙园当真破败到寸草不生了,还请您收留他,给条生路。
  老神棍终于笑了,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水华轩钵莲数不胜数,老夫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株?
  钵莲仙体可贵,您慧眼一看便知。我说道。当然,若您要问他的名号……浣纱苏娃文泽之。
  对,将来的六月花神,浣纱苏娃文泽之。
  我简单安葬了爷爷,遣散了雕龙园所有的下人,尽自己所能为他们安排好去处。期间阮狗过来催过两次,但是雕龙园偌大一个园子接手起来事务繁多,更何况文家正值大丧之期,他也没脸绝之过甚,只能挠着头皮干着急。
  我把一切都收拾好的时候离地契交出去也过了四天,阮狗又派人来催,问我几时离园。我请求他说毕竟水华轩一院莲花都是我亲手养出来的,沥尽心血,感情深厚,真真是舍不得,恳请他再宽限一日,让我与园中众莲一叙别情。阮狗估计是得了便宜高兴得不得了,每天就盘算着进京面圣怎么吹嘘自己的功劳,一边嘲笑我把复社文人酸臭的朽儒气继承了个十成十,一边假情假意地许了我的请求。
  七十余亩一座巨大的雕龙园,落得个空荡荡冷清清,萧条不说,倒是难得的清净。
  我披麻戴孝,仍坐在水华轩门前的石阶上,在青石板上生了一堆火。我没做过这样的活计,几根枯木枝几块焦炭,将我折腾得满身狼狈。最后还是泽之看不下去,聚灵气引燃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把《雕龙荷风谱》一页页撕下来烧了。从第一页撕起,烧一页说一声对不起,也不知道是说给泽之听,还是说给爹娘爷爷、说给所有曾经见证过雕龙园峥嵘的人听。烧到最后满天灰白的纸烬飘飞,在六月入伏悍日、满地熊熊烈焰前,飘了一院的白雪。待那些鹅毛大雪一样的灰烬落定,我忽然像疯子一样冲出去抄起院里的水盏就往地上砸。从矜高典雅的青花瓷瓶砸到金丝铁线的冰裂瓷,从彩蚓走泥的钧瓷砸到如银如雪的邢瓷。蓝莹石、重罗衣、点金洒锦、盛世芙蓉,上百枝价堪连城的碗莲须臾烂在泥水里,残花败叶碾毁一地。
  我已一无所有。我无所顾忌。
  办事不利罪等欺君,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去跟皇帝交代!可恨阮狗,我要你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轻而易举烂在我手里,要你朝不保夕疲于奔命——今天你害我家破人亡,来日自有天道收你!
  我笑得怕是像个癫子,连泽之都不敢靠我太近。终于笑了个痛快,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喘气,捧起盛着泽之的汝瓷笔洗,一步一步涉进门前荷池里。
  一切从这半亩池塘里开始,一切也都在这半亩池塘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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