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一个男生坐在了她的旁边,他穿了一件灰色的线衫,低着头,睫毛像把扇子那样微微颤动,隐约能看见他的目光清润得如同一池湖泊。
有些事情,不光是因为隔着一面带水珠的玻璃而觉得不真实,眼前这个人在她印象之中分明死了,却在时隔多年后,再一次地出现了她的眼前。
“成......成珏?”她半犹豫半不可置信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人的眼睫略略一动,须臾,他侧过头来,待看清是她之后,眼底划过一丝讶异,而后又很快平静下来,嘴角攒成一个微笑,道:“顾初,好久不见。”
她看着朝自己伸过来的手,仍是有些愣怔地回握,说:“好久不见。”
道完这四个字后便是久久的沉默,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试图再次开口:“你......你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开口:“我还活着。”
当年的事情确实很匪夷所思,董事长跟总经理的死讯她只是惊讶了一阵子,心底也并没有任何的波动,毕竟对于他们,除了在工作的时候能难得地见几次面,生活中便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然而当听到成珏病死的消息时,说不难过那都是骗人的,毕竟她是真的把他当做朋友看待的。
“他们都说......你......算了,我很开心。”
成珏笑着说:“谢谢。”
“你的病,好了?”
“嗯。我接受了成功率只有10%的手术,其实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但是世上有那么多的奇迹,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降临在我的身上。我活了下来。”
顾初怔忪地感慨着:“真是劫后余生啊。”
“然后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考了托福和SAT,留在了美国学医,一呆就是四年。”
“现在回去了?”
“嗯。”
“真好啊......要不是我被上司差遣来美国出差,说不定我可能会一直以为你不在了。”
成珏摇了摇头:“怎么会呢,N市这么小,我们总有一天会相遇的。”
顾初挑了挑眉,又问:“那经理跟董事长呢,他们......”
他的笑容顷刻凝固在嘴角,垂落的睫毛在他的眼底覆上一片阴霾,过了半晌才道:“都死了。”
对他而言熟稔无比的路线,他本来认为这辈子他都会记得,可是离开了五年,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道路拆了修,修了再填,原本空旷的地面盖上了一幢连着一幢的公寓。
一路上走过去磕磕绊绊的,他还连续问了好几个路人。
等好不容易看到了容家,仍有好一段距离,走过去约莫七八分钟左右的路程,他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
他突然不想回去了。
他迅速地买了一张前往H市的车票,想去看看他的父母。
H市离N市很近,车程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达。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外面的景物不断地后退、虚化,最后化作了一道道彩色的线条。他呼出一口气,一小块的车窗顷刻变得朦胧,遂又很快清晰起来,与周边的没什么两样。
大巴不知不觉进入一个狭长的隧道里,光线登时黯淡下来。上方一节节昏黄的灯光随着车子的行驶,不断地发亮、熄灭、发光。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忽明忽暗,觉得怪有趣的,随后将目光转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嘴唇的弧度,隐在黑暗之中,下一秒光线乍起,一块块几何形的光斑从他的发梢一掠而过,过渡至下颌。
他的手连同心脏开始颤动起来。
啪嗒。
手机掉在地上。
这时巴士已经离开了隧道,天空又重现光明。旁边的人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掉了手机也不捡,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地弯下腰把手机拿在手中,递给他:“先生,你的手机。”
他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他——是一张他完全陌生的脸。
于是他接过手机,说了句“谢谢”,又将视线转移至窗外。
明明是一座座冰冷锋利的钢筋水泥,他却看得格外入迷。
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妈妈最喜欢梨花,H市有个花园很是出名,当年他爸就是在这花园中,拿着一大束梨花,中间夹着一枚戒指,向她求婚成功的。
这里跟他记忆之中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四周被层峦耸翠的山丘包围,遥遥望去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地面仍是湿漉漉的,入眼的绿色与平日里的更加澄澈透明了些。湖面像是被吹皱了的白纸,泛起一圈圈的水沫,还夹带着细碎的梨花。湖边的梨树亭亭屹立,犹如下了一场大雪,簇成一团一团挂在树梢上。
有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成片的蒲公英,以及玫瑰的香味。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在不远处,他突然瞧见一个人影,于是很快地走上去,正要问:“先生,请问——”
请问附近的花店在哪里?
然而他原先的问话在那人转过身的同时又生生止住,他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看着面前之人,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可那人的眼中只剩下一片陌生与疑问,良久才笑着说:“这位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第四十五章
成珏死死地盯着他看,好像要用目光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那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随后笑着说:“先生,你是把我认成谁了?”
成珏似惊醒般地移开视线,摇了摇头,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不认识我?”
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成珏张了张嘴,隔了好久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姓周,其他的我就不方便透露了。”
就像是做了一场虚无的梦,面前之人有着跟那人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却声称是一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啊,原来是周先生,”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不好意思,刚才把你看错成一个认识的人。”
周先生顿时笑了起来:“认识的人?看你的眼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或许吧。”他淡淡地说,“另外,我姓成。”
周先生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启唇道:“原来是成先生。啊,对了,之前你走过来,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吗?”
他摇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其实根本不用惊讶或者留意,既然他成功地活了过来,那就照着自己原先计划的轨迹好好活下去。一个假装失忆的人,或者是跟那人有着同一副模样的陌生人,都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才走了一段距离,倏地,天空下起了大雨。
最近的天气总是阵雨绵绵,地面还没有完全干,空气仍旧潮湿,这场雨就来得气势汹汹。
他并没有带伞,四处观望着有没有地方能够避雨。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降了一个亮度,雨水不再从他的头顶落下。他抬起头看了眼黑色的伞面,然后转过身去,见到来人,眼中也并没有过多的惊讶,简单地说了句:“谢谢。”
周先生的嘴角依然浮着浅浅的微笑,说:“出门都不看天气预报么?”
成珏低下头,雨水不堪重力地顺着额前一绺发丝滴落在脸上。他抬起手毫不在意地将它们抹去,道:“刚回国,突然来了兴致,想到这里看望我的父母。”
“见到了吗?”
“没有。”他避开了周先生的视线,侧过头看向从伞檐下一颗颗掉落的水珠,远处的景物自动虚化成一团团不真实的色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旁站着的人就是容庭。
“他们都死了,我只是想去墓地祭拜他们。”
“抱歉。”那人说。
他发出一声轻笑,说:“没事。”
尽管是阵雨,等了好一会儿却仍未放晴,反而愈下愈急。周先生探出了手察看雨势,姿态如同在拨开一把珠帘,随后他放下了手,道:“这么大的雨,还是去我家歇歇脚吧。”
成珏看向他。
他笑了笑:“我家离这里很近。”
成珏眼中并没有漾起多余的情绪,隔了半分钟后开口道:“那打扰了。”
周先生的住所算不上大,但也不小,素白色的沙发与瓷砖衬得整体的格调舒适而又温馨。窗台前的风铃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极为动听。除却某处角落里一个偌大的白色花瓶,上面插着一簇昳丽的玫瑰——浓郁的花香和明艳的颜色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成珏一眼就瞧见了书桌上立着的相框,看着照片里的三个人有些出神。周先生注意到他的目光盯着某处,于是看了过去,笑道:“这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原来你结婚了,看上去很年轻。”
周先生挑了下眉:“你实在说笑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道:“你看,我都这么老了。”
成珏这才注意他笑起来时眼尾的那几道细纹,这是被岁月沉淀的痕迹。
他静静地打量那人许久,开口:“我认识一个人,模样跟你长得很像,便连声音也一样,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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