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听得他肩膀一阵乱颤,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意,说:“为什么你要问这个?”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他,眼底平静地像一面不泛水纹的湖泊,说:“我以为,这个答案你早就知道。”
容庭苦笑了一声:“现在是不是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
“是。”成珏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空气一时之间停滞成固态,外面树叶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容庭看了他许久,突然伸出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随后顺着他侧脸的轮廓逐渐下滑,说:“这样也好。”
成珏怔了怔。
容庭缓缓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声喷在他的脸上、耳垂上,只听见他用气音轻声道:“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恨我的时间,一定要比我的生命来得更长久。”
成珏的嘴唇颤了一下,说:“容庭,我什么都不欠你了。我只不过想要离开你。”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但唯独这一点,我不会同意。”
成珏冷笑出声:“容庭,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说了向西,别人就真的不敢往东走?”说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似要把生平积压在胸口的郁结都抒发殆尽。
“可能是我以前一直都听话惯了,让你不自觉地认为,我就是容家的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十五岁的时候,你听信容玦的一面之词,说我偷了他妈妈的项链,这让我匪夷所思了很久。从我十二岁以来,我身边就没有了亲人,而你成了我最爱的容叔叔,可是,你却不选择相信我。后来我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明白过来,一边是你的亲弟弟,另一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干系的陌生人。其实你根本就不屑于寻找什么真相,也从来没将我放在眼底。我那时候真傻啊,居然还将你视作我最亲近的人。”
“十七岁的时候,我不光成了任你差遣的工具,更成为了床上供你泄欲的玩具。你那时候包养了一个小明星,玩腻了就想换人,而他死缠不休,于是你就拿我当靶使。你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还能够一字不落地说给你听。‘不光要为我做事儿,还要每天给我玩儿,多累啊’。容庭,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是死的,还是说,你真把我当成了一条狗,就不在乎我是否会难过、伤心?”
“去年,又是被你包养的一个明星使唤着去当了替身,结果防范措施没做好,摔折了一条腿,到了现今的阴雨天气,膝盖还是会疼。其实我当时醒过来时,想法真的很简单,我只想听你一声道歉,可是你没有说。”
“其实我的心眼一直很小,幼时被隔壁的一个小孩儿推倒在地的事情我至今记得,但是你往我身上烙下的伤痕太多,我都数不过来了。”
成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他感受到自己的肩窝处传来一片湿意。
第四十一章
“容庭,你这是在做什么......”成珏呢喃出声,却不敢侧过头看那个靠在他肩头的人。
他......是在哭么?
为什么要哭,他想。
“成珏,以前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离开我。”他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声音极低微,带了丝不可察觉的哭腔,哽咽道。
成珏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那些压抑在心头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隔了良久,他有些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容庭颤抖的脊背,说:“你这样一点也不像我以前了解的那个容庭,甚至是更早些时候认识的容叔叔。”
身旁的容庭顿住,抬起头才正对着他。他的眼睛仍泛着红色,细密的血丝分布在他的眼白处,一眼望过去的人会以为他才是那个油尽灯枯的病人,只听见他哑声道:“如果你肯回来,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可以满足你......我一定要帮你找到最好的医生,也一定会治好你的病,只要你愿意等我。”
成珏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想极力扯出一个微笑:“即便是你真的找到了,我也不会签字的。”
容庭沉默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轻声说:“既然这样,那也由不得你了。”
成珏微微睁大眼睛。
他的眉头紧皱在一起,眼底不知名的情绪似暗流涌动,而声音夹杂着几分痛楚与踌躇,倏尔道:“对不起,成珏,我也不想的。”
“如果说有一天,你真的......真的走了,那么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
“我一定让你好好活在世上。我自小不信什么因果轮回、恶有恶报,如果老天当真想折了我半生的寿命,拿去就是。总之,成珏,”说着说着,他竟失了声,泪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成珏的脸上。成珏别开了头,就听到他再次开口:“我说过的,你要是敢死的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将你的手和脚统统打断,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容庭,你——”他刚想说“混蛋”二字,只觉得手臂传来一阵像蚊虫叮咬的酸痛,随后意识开始涣散而陷入昏迷。
容庭将针管扔进垃圾桶里,随后将目光放在成珏的身上。
他用手轻柔地抚顺他有些凌乱的头发,遂矮下身将被子掖了掖,没过他胸口,最后仍觉得不放心地拿了条毯子盖在那条被褥之上。
走到门口,他便看见沿着长廊的尽头有一团漆黑模糊的身影。
他眯起了眼睛,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支烟夹在手里,猩红的火点骤然亮了起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顷刻青白的烟雾像是千千万万匝缠在一起的丝线缭绕、上升,最后漫过他的头顶。
“这儿没你的事。”他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那个身影渐渐走近了他,窗外微弱的月光依稀分辨出他的面容。
容玦。
他沉默地看着容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容庭越过他,随后道:“他现在睡了,不方便见人。”
他侧过身看了他一眼,突然轻笑出声:“哥,何必如此。你这么关着他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容庭嗤笑着抽了口烟,说:“意义就是,我不会让他如愿的。好好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呢......”他说到最后,语气突然变得有些飘忽而又疑惑。
容玦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他的病拖得太久,病情很严重,可能手术的成功率也是微乎其微。”
他缓缓吐出烟雾,嘴中尽是苦涩,道:“即便微乎其微,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难道不是吗?”
容玦没有说话,只一味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他今天穿了一身漆黑,仿佛被夜色吞没,唯独可辨的是被熹微的光线映亮的右半边脸,一星红点,以及时不时被微风吹散的烟。
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冷意,走过去将窗户关牢,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说话:“最近的天气为什么一直都这么冷?”
随后他摇了摇头,蓦地笑了起来,目光缱绻地注视着窗外,轻声道:“幸好给阿珏多加了层绒毯。”
在成珏看来,容庭当真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他的态度不再是爱理不理,反而像是一个粘人的橡皮糖,怎么也甩不开。
他有些头疼。
隔壁的病房有人在煮火锅和串串,似乎是在庆祝出院,尽管墙壁的隔音效果好,却也能隐约地听见几声叫喊。辣油和香菜的味道很重,远远地飘到了他这里。他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闻着这个味儿便醒了过来,还愈发地清醒。
他转过头便见到旁边的容庭朝他笑了一下,说:“早。”
这时,他不由地怔住,想,他这是......守了一夜?
于是他问道:“你没睡?”
容庭点头,说:“睡不着,就想一直看着你。”
他正想说“无聊”,就听见他继续道:“就担心,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逃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语气充斥着满满的失落与忧虑。
成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凭我现在的身体,能够成功地逃离你的手掌心?况且,我的住处不是早就被你知道了。”
容庭眼中划过一丝欣喜。
成珏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去睡觉吧,”随后还补充一句:“我不会走的。”
容庭凑近了他,伸出手贴在他的左脸上,开口:“你是在关心我么?”
“......”成珏避开他的视线,说:“我饿了。”
他自然也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香味,劝道:“医生说你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
成珏默不作声。
“等我。”他撂下这三个字,随后便走出了门。
过了七八分钟后,一阵开门声响起,他一手拿着一把湿漉漉的黑伞,一手提着几袋早点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还裹挟了室外清晨的几分冷意,而头发、衣服上又捎着些细碎的雨珠,俨然有点儿狼狈,可眼观他的面容,眉目又稍显清冷无畏,仿佛冬雪中的一抹松竹,然而触及到成珏的目光时,含在其间的冰雪又疾速地化开,最后形成一池水光幽微的湖泊。
成珏有些恍惚地看着他,而他朝他笑了一下,说:“不是饿了?我买了些你吃的。就是你以前经常去的那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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