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君看着他离开,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按了按眉心。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时硬净锐利的样子。他给主管安全保密培训的李老师以及厂内分管保密的领导打了电话,让人取走了手机。
到了深夜,陈东君坐在里间的办公室里,打印出一叠一千多页的资料,分成了十个密封袋装好。这里面的计算机是不连接互联网的,所有的USB传输接口全部被封死,所有资料的输入输出依赖一套单独的光缆及卫星系统,有时候甚至是专人取送。
他结束工作,从里间办公室里出来,捂着胃部靠在书桌边站了一会,然后坐在书桌边查看了一下日常事务,方才准备回家。
他从里面拉开门,发现于今清正垂着脑袋靠在门边。
陈东君说:“刚下班?”
于今清说:“嗯,刚从总装那边过来,看你灯还亮着。”
陈东君说:“走,回家。”
于今清“嗯”了一声。
走了一会,于今清闷声说:“哥,你是对的。”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头上,没有说话。
于今清说:“哥,可能人的境界就是有高低吧,我在想,是不是我太世俗。我知道你是对的,但是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我会认为你就像是一个标杆,一套理论,我做不到。”
陈东君笑着摸摸于今清的脑袋,“我十几岁的时候,认为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
于今清笑出声,“我不行了。”
陈东君神色很坦然,“或者说,我认为我终将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只要我愿意。”
“其实不行。人有无数劣根,这些劣根曾是我们得以从野蛮的自然法则中生存下来的保证,长在骨子里,斩不掉。能尝试去抗衡它们,已经是进步。”
“《Let it be》里唱的‘When the broken hearted people Living in the world agre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和‘when the night is cloudy, there is still a light that shines on me.’听起来很好,但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所有黑暗中的光,不是来源于Let it be,不是来源于随它去吧,不是因为顺其自然,而是因为不肯顺其自然。”
“我们就是不肯顺其自然,才从远古走到了现在,从野蛮走到了文明。”
在寂静的黑暗中,陈东君声音温柔平静。
于今清侧头去看陈东君,黑暗之中这个人的轮廓显得没那么锋利,让他想起年少时的夜晚。四周无人,他飞快地亲了一下陈东君。
“哥,小时候我没有想过,长大会是这样。”于今清说。
“你想回去吗。”陈东君语气温柔,好像只要听到一声“想”,他就会马上从车间里造一台时光机出来,带于今清回去。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说:“不想。”
他转过身站到陈东君对面,拉着陈东君的手,踩着马路台阶的边缘倒着走,像个大男孩。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曾经幼嫩的地方长出厚茧,纤细的四肢被撑开,最终长出钢筋铁骨。现在没有那么纯粹,我们不断地破碎与重建,生命也因此更加广阔。
他们快到家的时候,于今清说:“哥,如果我因为这件事不能通过春节后的选拔,下次是什么时候。”
陈东君说:“大概两年之后。”
于今清有点失落,“也不是很久。”
陈东君说:“技术资本需要很多代人积累,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
三天后,厂里针对拍照事件的处分下达,全权负责此事李老师和于今清都受到了警告处分,但是因为影响较小,观察三个月如果没有再出其他事,警告将不会写进档案里。经过检测,手机没有其他问题,手机里的图片数据被彻底删除后归还给拍照的男生,但这名学生不能拿到实习的学分,需要第二年跟下一届的人一起重修。
处分出来的时候是周五,实习的最后一天,本来原定最后一天的晚上有一个小型的晚会,所有学生和带过他们的技术员、工人一起表演节目,但是因为拍照事件,晚会取消了,所有学生在结束周五的参观后去食堂吃饭。
陈东君拿着手机以后去食堂,看见手机的主人和其他几个男生坐在一起,闷闷不乐。陈东君走过去说:“你出来一下。”
男生跟着陈东君走到食堂外面。
陈东君把手机递给他,“你们老师告诉你处理决定了吗。”
男生接过手机,点了一下头。
陈东君看见于今清也一脸担心地从食堂里走出来,淡淡道:“怎么。”
于今清说:“没什么。”
陈东君说:“进去吃饭。”
于今清说:“我等你们说完,跟他一起进去。”
陈东君说:“你先进去。”
于今清想坚持,陈东君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于是于今清点点头,进去了。
男生面带防备地看着陈东君,陈东君有点好笑。他说:“歼击机帅吧。”
男生仍旧一脸防备,什么也不说。
陈东君说:“摇滚酷吧。”
男生由一脸防备变成了一脸“你在说什么鸟语”。
陈东君说:“摇滚很酷,听摇滚不酷,酷的是写摇滚唱摇滚的。”
男生一愣。
“小朋友。歼击机很帅,拍歼击机的不帅,帅的是造歼击机开歼击机的。”
陈东君抬抬下巴,对还在发愣的男生说:“进去吧。”
陈东君和男生一起走进食堂,陈东君去买了一瓶饮料,随手递给站在一边的男生,“明年我等你请我喝。”
男生接过水瓶,定定地看着陈东君,“一定。”
于今清走过来的时候一脸疑惑,等那个男生走了,他对陈东君说:“你说什么了,他一副非你不嫁的架势。”
陈东君嘴角勾起,“心中有佛,看众生皆佛。”
送走来实习的学生后不久,年关将至。
于今清接到了于靖声的电话,对方问他今年寒假是否也不回家过年,于今清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于靖声自己已经毕业了。于靖声听了以后默了两秒,才说:“至少回来吃个饭吧。”
于今清想了一下,说:“还是明年再看吧。”
陈东君看于今清挂了电话,说:“跟我回家。”
于今清说:“还是算了。哥,你陪我去看一趟我妈吧。”
陈东君说:“年三十先去看董阿姨,我再带你回家吃饭。”
于今清说:“你们家吃团年饭,我不好添堵吧。”
陈东君说:“你就是我们家的,添什么堵。”
年三十上午他们坐飞机回去,下午陈东君开车带于今清去看董闻雪。这是董闻雪家乡的传统,年三十黄昏之时要去先辈墓地点一支蜡烛与三支香,方言名为“送亮”。大约是过去的人想要与沉睡的人一起驱散最后的黑暗,一同等候新的光明。
于今清跪在董闻雪墓前,把蜡烛插好,磕了三个头。
“哥,过来。”于今清把陈东君拉到他身边跪下,双手合十。
“妈,十年了。”
他有点哽咽,“我和我哥还在一起。”
他低着头,久久跪着,没有再说话。陈东君陪在他身边,也什么都没有说。
天渐渐暗下来,蜡烛将墓碑上的字映得明显,那里有一句话。
“闻得有好女,雪中归去来。”
忽然一片雪落在于今清的鼻尖上。他伸出手,将那一小团烛火护住,可是很快烛火还是被不断飘下的雪花扑灭了。
蜡烛已经湿了,点不燃。
于今清站起来,说:“哥,走吧。”
陈东君有点担心。
于今清说:“我妈走的那一年,带我去外公外婆的墓。那一年也下了雪,我妈说,是他们看到我们了,放心了。”
“她说:‘不必有烛火,让他们安眠。’”
于今清牵起陈东君的手,“我们清明再来。”
陈东君感觉于今清指尖冰凉,于是用两只手把于今清的手包在手心,领着他往外走。
两人从墓地出来,雪下得越发大了,陈东君开车带于今清回家。
于今清以为是去陪陈东君送死的,没想到陈东君的爸爸陈禹韦一开门,就笑着说:“回来了。”像是两个都是他儿子。
于今清一边换鞋一边在陈东君耳边小声说:“怎么回事。”
陈东君说:“喊人。”
于今清赶快说:“伯,呃——叔叔好。”
“好,好。”陈禹韦笑着答应,又对陈东君低声说,“你妈在厨房学做菜,刚学两天,特别难吃。一会你叔叔他们来了,你记得在他们面前给你妈捧个场。”
陈东君笑说:“行。”
等陈禹韦往厨房那边走了,于今清小声说:“我刚喊对了么,以前是喊叔叔,现在是不是该喊伯父之类的?”
陈东君捏了一下他的脸,“嗯,暂时先别喊爸爸就行。”
于今清脸一红,“谁想喊爸爸了。”
陈东君说:“你先去厨房跟我妈打个招呼。”
于今清对何隽音向来有些惧意,后来老三跟他说这很正常,并给他转了一条讲婆媳关系的微博。
于今清说:“你已经跟他们说了?”
陈东君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