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土砖房前面已经围了好几个人了。
于今清被拎下车,走过来一个白胖男人,“老尤。”
被称作“老尤”的正是开面包车的男人。老尤跟白胖男人握手,“许爷,人带来了。”
许爷低声说:“你八万,我只拿两万,别露馅。十万就是十万。”
老尤笑出一口黄牙,“放心,这规矩我还不清楚么。”
许爷点点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土砖房门边的两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黝黑枯瘦,还有一个中年女人,脸色蜡黄。中年男人穿着白色背心和蓝黄色条纹短裤,脚上一双茶色塑料拖鞋。中年女人穿着桃红色汗衫和白色圆点深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大红色塑料拖鞋。
许爷喊那黝黑枯瘦的男人“老周”,喊那中年女人“周嫂子”,又跟他们说了些方言。老周和周嫂子走近了,仔仔细细看了看老尤手上的于今清,于今清怕得直往后缩。老周去摸于今清的下体,摸了半天才点点头,用方言说:“好,好,是男娃。”周嫂子又摸了一遍才也跟着点点头。
老尤说:“那就一手钱一手娃。”
周嫂子又把于今清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把他条纹短袖短裤都脱了,让他光着站在土砖房前的一块水泥坪里。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她才跑回房里拿出一个大箱子,打开。
老尤和许爷点了钱,要关箱子,周嫂子又摇摇头,拿了个塑料袋给他们,把钱全装进塑料袋里。
于今清就那么光着站在水泥地里,看着老尤和许爷的背影离开。
他突然哭着朝周嫂子大喊:“还有一个小女孩,也买了她吧!”
老尤回头看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走了。
周嫂子皱起眉,她手劲很大,长着茧的大手一把提起于今清,朝土砖房里走,然后把他丢到一个塑料澡盆里,盆里的冷水激得于今清一个激灵。
周嫂子一边用方言讲着于今清听不懂的话,一边用一块布给于今清搓澡,把他搓得全身发红发皱。
那天晚上于今清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铝盆子装的粥,丝瓜,咸菜,没有动筷子。
周嫂子不停地给于今清夹菜,但是他没有半点反应。
老周那筷子往嘴里赶粥,西里呼噜喝完一碗,看于今清还是没反应,他重重地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拖着于今清到鸡圈里,用方言大吼了一通,栓上了门。
很晚的时候周嫂子又跑进来,给了他两个馒头,里面夹着咸菜,然后又把鸡圈的门关上,出去了。
于今清把馒头扔到地上,有鸡过来啄。
过了一会,他又哭嚎着赶开那些鸡,拿起地上的两个脏馒头,拼命往嘴里塞,冷硬的馒头卡在喉咙里,差点让他喘不上气。
他好想他爸妈。
他好想他家。
他也好想陈东君。
如果这也是救公主游戏的一部分就好了,陈东君会站在他面前,拿着一把木剑,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公主,你得救了——”
“跟我走吧。”
第3章 3.
于今清在鸡圈里睡了半个月之后,开始知道帮周嫂子洗碗喂鸡。
三个月之后他能完全听懂老周和周嫂子的话了。
半年之后他也能说那种方言了,他提出想去上学。
周嫂子说:“没有学校。”
于今清说:“我可以走去很远的地方上学。”
周嫂子递给他一个簸箕,“晒玉米去。”
于今清捧着簸箕把玉米晒在水泥坪上。他坐在土砖房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晒太阳,默默地跟自己说普通话。
“于今清,你叫于今清。”他不断地重复,“不姓周。你叫于今清,记住。”他开始背他妈给他买的《唐诗三百首》里他能记住的诗。
日复一日。
于今清在老周家的第一个年,周嫂子杀了鸡,做了鱼,包了猪肉大葱的饺子。老周喝了不少二锅头,不一会就喝醉了。周嫂子扶着老周去床上,扭头对于今清说:“你洗碗。鱼给留着。”
于今清点点头。
他听到老周和周嫂子在炕上的动静,虽然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但是每次只要有这样的动静,他们就会在房里一直不出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起来。
于今清拿了个塑料袋,把剩的饺子,鸡,其他菜,一股脑倒尽塑料袋里,又拿了几个冷馒头也放进去。他庆幸天气冷,这些东西应该够吃两三天不会坏。他把碗都洗了,只留下一盘鱼放在桌上。
于今清翻出周嫂子跟他说明天大年初一才能穿的新棉袄和新鞋子穿上,这样应该可以跑得快一点,不被冻死。
他又拿了老周挂在墙上的手电筒,和抽屉里的五十几块钱,然后拎着那一袋子剩菜冷馒头悄悄地从老周家的土砖房里走出去,一路朝那天面包车开来的方向跑。
他远远看见对面也有手电筒的光,就干脆先熄了手电筒。一个大肚子壮年男子迎面走过来,手电筒的光打在他脸上,于今清什么也看不见,眯起眼。
“你哪家小娃啊?”那人走到他面前,问。
“那边的,走,走亲戚。”于今清朝远处一指。
“小娃别给走丢咯。”那人说,“怎么手电也没有?你到底去哪里?”
于今清开了手电,手晃了晃,笑着说:“没事没事,我省电,我爹前头接我。”
那人才点点头,走了。
于今清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快又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好像看见远处有水泥路了,他跑了半天跑上水泥路,又沿着水泥路向前跑。路上有路灯,他又关了手电筒。
跑了半天,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一个警察局,窗户里还亮着灯,不由放慢了脚步,总有种马上得救之前的提心吊胆。后来他想起来,类比了一下,大概有点像近乡情怯的感觉。
于今清跑到警察局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他听见门里面有电视的声音,有点像是春节联欢晚会。过了半天,没人来开门,于今清又敲了敲。
这回有人来开门了,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警察,穿着制服。
“走丢咯?”老警察打量他。
于今清摇摇头,用普通话说:“您能听懂普通话吗?”
老警察神色微微一变,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能。发生什么事了?”
于今清很认真地说:“警察伯伯,我被拐卖小孩的卖到这里了,拐我的是一个女的,四十多岁,还有个男的,也差不多三四十岁,当时还有个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现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们会把小孩卖掉,有时候像我这样卖给老周他们那样的,有时候他们把小孩变成那种没有手脚的乞丐,我看到了好多断手断脚,还有他们还把小孩的肾挖出来卖……”
于今清一口气不喘地一直说,说到后面激动万分,语无伦次,“你们一定要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他们,十万卖的我,有个人拿了两万,有个人拿了八万——”
“今天过年,”老警察打断了他,在桌上拿了一个橘子给他,“吃橘子。”
“谢谢警察伯伯。”于今清摆摆手,“我不吃了。这里有没有电话,我想打个电话给我爸妈,我能背我爸妈的手机号。”
老警察说:“我喊你爹来接你。”
于今清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电话?”
“你先看电视。”老警察又塞了几颗水果糖在他手上,“坐着等。”然后老警察就走到里面一个房间里去了。
于今清一颗心松懈下来,往嘴里塞了一颗糖,看着看着电视,就在警察局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是被一个耳光抽醒的。
一个耳光直接抽得他从警察局的旧皮沙发上滚到地上。于今清额头被磕了一下,起了个大包。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十万块!十万块!我操你娘的!”于今清上方的人一边揍他一边骂,“小畜生!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偷了老子钱就跑?!”
老警察把老周拉开,“娃爹,好好说,好好说。”
“说啥!”老周指着于今清,“养不熟,养不熟!”
周嫂子在一边抹眼泪,哭完了又去扯于今清,按着他跪在地上,“给你爹磕头。”
于今清死死憋着一口气,被周嫂子指甲掐得生疼,也不肯跪在地上,老周又冲过去给了他几下狠的。周嫂子说:“别打了别打了,大过年的。”老周一想到刚还一起吃了年夜饭,转头白眼狼就穿着新衣新鞋偷了手电筒和钱跑了,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我今天就打死他个狼心狗肺!”他解开皮带,劈头盖脸对着于今清抽下去。
“啪”的一声,于今清抖了一下,皮带扣刮到他眼睛下面,登时就是一条血口子。周嫂子拉住老周,“别打啦别打啦,打破了相讨不到媳妇啦!”
老周挥开周嫂子还要打,老警察把他扯到一边,低声说:“老周啊,你这十万块钱买个娃,就要给你打死啦,十万块扔井里?你对他好点,好好说,养着养着不就养熟了?”
“养不熟,养不熟……”老周气喘吁吁地在一边来回踱步,他嘴上说着“养不熟”,但心里一想到地上那个白眼狼就是十万块钱,到底还是没打了,就在一边气喘如牛地骂骂咧咧,把于今清他祖宗十八代都骂成了狼的传人。